首页 -> 2008年第5期


传统“桃文化”的扭曲与丧失

作者:管新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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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废名原名冯文炳(1901-1967),湖北黄梅县人。主要作品有小说集《竹林的故事》《桃园》《枣》,及长篇小说《桥》《莫须有先生传》等。他是早期“乡土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更是“京派”小说的祖师和中坚骨干,富有才情,创作极具个性。废名师承周作人,深受周氏“平和冲淡”文风的影响,周氏也对爱徒赞许有加,认为其作品只宜于“坐在树阴下”阅读。以其创作论之,他常以故土的社会生活作题材,家乡的风俗人情,水光山色,屡屡被他摹画在自己的文字之中,文本流露出较为浓郁的田园风味。但是废名小说却是“涩”得出了名的,其师周作人也认为:“废名君的文章近一二年来很被称为晦涩,并且以后似乎更转入神秘不可解的一路上去了。”①其文本连周氏也觉得“涩”,则一般读者当不好理解。可是废名却不以为然地说:“有许多人说我的文章obscure,看不出我的意思,但我自己是怎样的用心,要把我的心幕逐渐展出来,我甚至疑心太clear得厉害。”②评论家刘西渭(李健吾)似是废名的知音,他说:“无论如何,一般人认为隐晦的,有时正相反,却是少数人的星光。”③对废名或是如此,但就一般读者而言,当去读废名小说的时候,怎一个“涩”字了得?我们可能只有用新批评的“细读”方法才能捕捉到废名小说的精要。但真正的“涩”味,并不在于文本的书写符码层面,我们透过其叙事层面的“涩”,去审视文本背后的深层文化的“涩”,那才真正“涩”得让你心里发苦!
  废名笔下描绘的大多皆是远离近代启蒙的宗法式农村,他切取乡村中的人事片断,着力表现宗法式乡村中,特别是年轻女性的天真未凿,白璧无瑕的人情人性之美。“废名以简朴的翠竹制成一支牧笛,横吹出我国中部农村远离尘嚣的田园牧歌。”④他常把人物置于一种空灵、美丽的自然境况里来呈现,充满“桃花源”式的纯美,在《桥》《竹林的故事》《菱荡》等小说中,便深深打上这种“桃花源”式的印痕。但在他真正描绘“桃源”意象的短篇小说《桃园》里,并不是“桃花源”式的美满和谐,令人向往,呈现的却是在传统暴力和近现代工业文明的双重冲击挤压之下,纯美平和的传统“桃文化”的扭曲和丧失。
  “桃文化”是中国吉祥文化的表征之一,流行民间颇为久远。中国民众对“桃”这一意象的好感,几近崇拜之境。对“桃”的普遍关爱,通过传统的积淀,形成一种具有固定意义的象征性文化符码,所以,只要有“桃”出现的地域抑或是观念意识,总是和纯美吉祥联系在一起。“桃”这一实体性的东西在中国人的信仰世界里扮演着一种强大的抽象力量。在民间,每逢佳节,民众在院门上插上桃枝,以达到避邪祛凶的作用,北宋诗人王安石诗曰:“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写的就是这种民风民俗了;民间巫师常把桃枝弯成弓形,配以柳枝,曰桃弓柳箭,据说它对一切牛鬼蛇神有着毁灭性的绝对杀伤力量。这种对“桃”的希冀与向往,在文学文本里成为一个很特殊的表现范畴,《诗经》里有“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诗句,赞叹桃花之可爱;在神话传说里,桃实是延年益寿的,《西游记》中孙悟空偷吃的蟠桃,便有长生不老的奇特功能;而最让世人为之向往的,还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其中往来耕作,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那里环境异常优美,没有钩心斗角,人人和平相处,衣食无忧,是一个天堂般的好地方。总之,“桃”意象在中国传统文化和民众的信仰体系里,象征着远离邪恶,趋于良善,是和谐、纯朴、吉祥的代名词。深受传统文化浸润和英国乡村田园小说风格影响的废名,在其所有的小说文本中,始终贯穿着一种宁静、和谐的“桃花源”式的纯美氛围。同时也“耽于宗法制度的幻想,追求罕见的和谐完美,带有几分浪漫气息”⑤。他对生活抱着一种欣羡而富有诗意的态度,并以古代诗人的历史视觉,美化着他笔下的宗法制乡村的自然人文景观,集中他对故土,乡间父老以及千百年来形成的古老淳朴的民间风习和文化的热爱。
  短篇小说《桃园》便是废名描写乡村纯朴人性的力作。文本以诗意化的剪接手法呈现了一对普通种桃父女(王老大和女儿阿毛)的悲剧生活,他把种桃父女俩置于“桃源” 式的生存场域里,通过对他们日常生活片断的描写,讴歌着小人物的纯美人性,对相濡以沫的父女真情给予深切的赞美,也对他们的命运投注了真切的同情,但是文本最沉重的还是从内在深度上折射出对传统文化遭受扭曲的深刻担忧,使读者在看似纯美的氛围里进行着痛苦的思索。
  暴力和世俗的双重压力扭曲着阿毛心中固守的传统“桃文化”。小说一开头,便介绍了阿毛父女俩的生活场域:“桃园孤单得很,唯一的邻家是县衙门”,桃园在城西,和夕阳晚月相伴,偏离民间村寨,显得遗世独立,可以把桃园看做传统民间文化的栖息之所,它与代表强权的县衙正构成对立的二元。县衙是伸张正义的地方,但其“照墙”已经“不显其堂皇”了,可见伸张正义的县衙正逐渐演变成暴力的处所。更要命的是,照墙外就是血腥的杀场!这就暗示着:传统民间文化与官方强权的对抗显得那么力不从心。杀场里面长满野草,荒芜萧条,这些野草总是侵夺生存空间,乃是良莠不齐的糟粕,但阿毛父母来到这里栽种桃树,清除野草,给死气沉沉的县衙带来了些许生气,同时也给肃杀冷清的杀场增添了一丝人间烟火,让人透过森严窒息的县衙感到民间力量的亲和!“桃树,长大的不算又栽了小桃”,“阿毛用她的小手摸过这许多的树,不,这一棵一棵的树是阿毛一手抱大的!”阿毛和这些桃树一起成长,她对桃树倾注了所有的情 感,它们不仅给阿毛结出鲜美的桃实,而且也寄托着阿毛的精神指归,是阿毛真诚的伙伴。桃园里大小桃树参差不齐,小的长大了,又栽小的,这样生生不息。是的,正是由于阿毛父女俩培植桃园并精心呵护桃树,才让死气沉沉的杀场充满了一片生机,也让人心中充满惊喜: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不正是在精心守护着那代表吉祥、平安、幸福的中国传统“桃文化”?但是,阿毛病了,已经没有精力来呵护桃林,更甚的是,县衙和杀场潜在的暴力因素终究涤荡着桃园的和谐,同时也压抑扭曲着桃园象征的“桃文化”。阿毛的久病,意味着维护“桃文化”力量的减弱,县衙正义性质的递减,增加了暴力的砝码:暴力正在侵吞“桃文化”,并在逐渐扭曲着它,双方力量的失衡终究会导致“桃文化”的丧失 。这里,废名用阿毛充满童心的心理视角娓娓道来,我们在文本的明喻层读不出沉重,仔细阅读,反复咀嚼之后,方发现文本里隐藏的深刻悲痛,传统文化要通过这些体弱多病,一尘不染的童心来承载,难免使人感到深深的愧疚和悲凉:难道我们民族没有能挺身而出守卫传统精华文化的中青年?不仅仅是县衙等官方暴力因素,民间的世俗也正扭曲着阿毛心中的“桃文化”。这便是以张四为缩影的民间世俗力量,这种扭曲才是最致命的,因为任何堡垒都最容易从内部攻破。王老大抱怨着说:“这个死地方鬼也晓得骗人!张四说他今天下午来,到这个时候影子也不见他一个!”王老大是爱酒如命的人,喝完了也没有钱去打酒,可见父女俩生活的拮据了,张四欠阿毛父女俩的钱,却迟迟不还,耽搁了阿毛治病的最佳时间。在小说的结尾处,当王老大用酒瓶加几个铜子换玻璃桃子时,他还厚颜无耻地抢过铜子,一溜烟跑了,正是这种民间混混从中瓦解了传统文化阵营。病重的阿毛由桃树想到了橘树,阿毛的病色是橘子色的,没有生机的黄,王老大对此没有办法,虽然关心着女儿的病情,却没有钱带女儿出去治病,只有用一颗爱女的心安慰着女儿,让女儿静心睡养,希冀十五到庙会求拜神佛之佑,以换取女儿病体的康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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