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传统“桃文化”的扭曲与丧失

作者:管新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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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之,民众对父女俩守护桃园的良行不了解,也不支持,他们持一种冷然的旁观眼光来看待阿毛父女俩的三间茅屋:“这上面为什么也有一个茅屋呢?行人终于这样免不出出惊。”充当旁观者的行人,大多是乡间民众,他们对阿毛父女俩的生活境况惊奇不已,蒙昧冷漠,还往往自以为高明。在他们观念里,桃园是在杀场上种植起来的,杀场是人不可逗留的地方,充满险恶,鬼气,在这种地方居住简直不可理喻。阿毛家的三间茅屋,孤零零的在世人眼里伫立着。小说接着利用阿毛的回忆,剪接了一幕阿毛布施桃实给化缘尼姑的镜头:尼姑是善的化身,桃是吉祥的符码,但“阿毛张一张眼睛——张了眼是落了幕”,可见,善和吉祥的双重结合也拯救不了阿毛,她日渐消瘦下去,病体难以康复,以至于夜不成眠:这样,暗示就出现了,守护传统文化的力量正在减弱或即将逝去,那文化自身怎能自行立足而不会被扭曲呢?玻璃桃子的破碎,意味着传统桃文化的丧失。玻璃桃子是《桃园》中一个关键的核心意象,是小说的神来之笔。玻璃桃子是近现代工业化的产物,在中国近代,“与殖民主义者同时而至的外来工业文明,造成我国一些城市的畸形发展,在纸醉金迷的熙攘喧嚣中造成人们精神被污染、腐蚀而堕落的温床。”⑥可以说《桃园》在一定意义上与堕落的半殖民地都市文化相对立,也在某种程度上折射出废名创作的田园风格和反现代性倾向。
  随着病情的加重,阿毛一天瘦比一天,王老大也为女儿的病体忧心不已,但懂事的阿毛极力忍受着病痛的折磨。为了缓解父亲的忧心,当看见父亲的酒瓶已空,便极力劝说父亲去酒肆沽酒,但王老大总是惦记着心中的阿毛,发誓不再喝酒,这对一个爱酒如命的酒徒来说,可谓用心良苦。女儿病后父亲忧心如焚,哪有心思去喝酒呢?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一颗心全围绕着阿毛在转。阿毛平时睡得很好,从来没有听见夜里的更声,可是现在重病使阿毛已无法安然入眠。王老大这时只有和女儿谈话催眠:“阿毛,不说话一睡就睡着了”,但阿毛还是睡不着。于是父亲对她说:“要什么东西吃明天我上街去买。”这是大人常常用来哄小孩的话,阿毛没有说要吃其他东西,说的是“桃子好吃!”这句话,让父亲如听到了晴天的霹雳,震惊不已,读者也会深深震惊:现在是深秋时节,万物萧条,产桃季节是在盛夏,就是阿毛家自己桃园里都已经没有桃子了,到哪儿去买?“桃子——王老大为得桃子同别人吵过架……,但今天才听见这两个字!”王老大平时不觉得桃子金贵,今天听女儿说来,才觉得代表吉祥的桃子在阿毛生命中的不可割舍。他深深被女儿的这句话困扰了,再也无法入睡,和空空如也的酒瓶对视着,平时爱酒如命,较少顾及女儿,如今才觉得女儿是如此的重要!“桃子好吃”,这不是阿毛的信口开河,也不是她的梦呓之语,四个字,读来却字字千斤,令人为之窒息。我们知道,阿毛已十分懂事,更不是弱智儿童,她不是真正想吃桃子,想吃桃子只是对桃子怀有的深厚感情。因为自她懂事起,就与桃树朝夕相处,像一个护花使者般精心呵护着桃林,在她幼小的童心里,没有任何东西能取代桃子在自己心目中的位置,她或许知道自己已无法康复,于是在不经意间说出了这句令人震惊的话,于是阿毛心中的传统“桃文化”的吉祥情结,随着这句话的说出而表露无遗。她心中唯一的记挂就是守护那片可爱的桃林,在桃熟季节将成熟的桃实捧给化缘的尼姑和行走饥渴的路人,她是善的载体,充当着传统“桃文化”的守护者。对久病不愈的阿毛而言,世间再没有比“桃”更让她觉得好吃的东西,好吃的不仅仅是桃本身,那桃的内在含义才让阿毛心里踏实!至此,我们都被阿毛本身的纯美感动了,但遗憾的是,文本暗示读者的是阿毛最终没有从病中复苏过来,她带着对父亲的挂念,带着对“桃文化”的深深依恋而夭逝了,因为王老大又夹着他的酒瓶垂头丧气地上街,要借酒麻木自己。他先是失去了妻子,现在又失去了女儿,使这个硬朗的壮汉生活在虚空之中,心中充满了幻觉,他十五要领阿毛去庙里烧香,那是安慰女儿在天之灵。他上街本来是为了沽酒,借以浇愁,却在街上碰到了一个卖玻璃桃子的外地人,他看着这些鲜艳夺目的“桃子”,不敢确信其是真是假,于是接连问了两句“你这是桃子吗?”面对这些“桃子”,对于终日与桃子相依为命的王老大来说,是十分反常的举动,应该说,在这世上再也很少有人比他更熟悉桃子了,可是他不敢确信其真假,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之后,他用打酒的玻璃瓶外加几个铜子为代价换回了三个玻璃桃子(还有一部分铜子被张四抢跑了),可这桃子和他的玻璃瓶一样是空的,暗示着他所有的一切愿望注定落空。他换了桃子之后,小心翼翼地捧着往回走,去了却他的阿毛吃“桃”的心愿。但在回去的路上,碰到了几个顽皮的孩童,这些孩子道出了真话:“这桃子又吃不得哩”,王老大似乎也知道,他不愿意说,因为他宁愿相信这是真的,更甚的是,一个孩子碰跌了他手上的玻璃桃子,在地上打成碎片,他木立当场。孩子们大笑:“哈哈哈,桃子玻璃做的。”随着玻璃桃子的破碎,破碎的还有王老大的一颗善良的爱女之心,因为阿毛就是王老大心目中的“桃子”,是他的全部,现在阿毛夭折了,桃子碰碎了,王老大什么都没有了,本想买一个“桃”的符码来永远记住阿毛,但也做不到,一切愿望都在玻璃桃子破碎的瞬间破灭。同时让人感到痛心的是,阿毛所精心呵护的传统“桃文化”也随着玻璃桃子的破碎而失落了!一切都落了空。当然也意味着作家寄情的宗法制乡村,在外来工业文明的强势侵吞之下,不再完好保持原有的状貌,这是废名为之深深痛心和惋惜的。“凡是美丽的都是附带着哀音的,这又是一份哲学,我们所不可不知的。”⑦ 《桃园》正诠释了废名的这种深深惋惜和无奈。
  我们细读《桃园》,当然能体会到废名一以贯之的摹写对象,即他时刻不忘对宗法制乡村的真切讴歌、对乡土父老本真状态的人性赞美、对纯美童心的真诚关注,对田园风光的本真向往等等,同时废名小说固有的冲淡,恬适宁静的气氛和他习惯构筑的“桃花源”式的生存场域也能在《桃园》中找到。但最强烈的感觉是他给我们来了个“陌生化”的结尾:那就是,让小说里的主人公阿毛在行文的暗示中夭逝,捧给读者一个玻璃制作的假桃,留下一个破碎的悲剧性结尾,一改《桥》《菱荡》《竹林的故事》等文本中的那种和谐,纯美的氛围,让读者在掩卷之后沉痛地思考……
  作者系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博士研究生,主攻比较文学
  (责任编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
  
  ①周作人.怀废名[M].转引自曾小逸主编.走向世界文学——中国作家与外国文学的关系[M].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221.
  ②废名.说梦[M].见严家炎主编.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2卷[C].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485.
  ③ 刘西渭.画梦录[M].收入咀华集[C].花城出版社,1984,145.
  ④⑤⑥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第1卷[M].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450.450.462.
  ⑥ 废名.林庚同朱英诞的新诗[M]. 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1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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