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卡夫卡、博尔赫斯及其他
作者:杨云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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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张•自由
卡夫卡小说的意义源于他的思想,他并不拒绝意义,甚至我们可以说他是为意义写作的作家。他在写作时,叙述的方向是不确定的,有时是迷惘的,但他表达的思想是清晰的,如同大海中的巨礁,海浪、海风可以有不同的方向,而礁石永远只有一种姿态——站立,在这种意义上,卡夫卡与鲁迅相似。卡夫卡同时是一个缺少温情的作家。他思想严谨,却又与世格格不入,他用叙述上的坚硬与锋利,代替了单纯与清晰。
在这里不得不提巴西作家若昂•吉马朗埃斯•罗萨的名篇《河的第三条岸》,它是叙述最为清晰和单纯的作品,它以一个充满温情的孩子的目光完成了叙述上的单纯与明净。在单纯的后面却是无尽的宽广。这就像我们中国传统的写意画,越简单的线条,有时越能表达更丰富的内涵。罗萨在这篇作品中将读者从熟悉的日常生活拉向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或者说是从来也不曾有的“河的第三条岸”,是纯净的力量将我们的目光伸向了远方,我们的阅读之旅永远都在路上,而且是一条完全陌生的路。卡夫卡以一种背离单纯的方式来展现宽广,在这里我们看到了文学史上所有作家创作的法则:殊途同归。罗萨让那个孩子的目光不停地驻足,从容不迫地讲述他若即若离的父亲。
而卡夫卡几乎所有的作品都显示出了他表达上的紧张与忙乱,他的叙述更像是一个急匆匆赶夜路的行者,他不知道自己所要到达的目的地,甚至于他也不知道路延伸的方向,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近乎疯狂地行走。他的写作成了行走过程中的自慰——梦或呓语,他的语言成了精神病人不由自主的胡言乱语,有时甚至自相矛盾。合理的解释是他可能真疯了。他说:“我将不再离开日记。”他又说:“只有写作是最无助的,不存在于自身之中,它是乐趣与绝望。”我们读到了他叙述上的不确定性,甚至叙述也不受因果逻辑的制约,卡夫卡以自己特有的方式颠覆了世界存在的正常逻辑。K无缘无故地被捕,卡尔也不知所以然地被他的舅舅扫地出门,我们还可以同样地推断《城堡》《美国》《审判》没有最终写完的另一种解释:卡夫卡显示了他对正常逻辑颠覆的一贯性,而对逻辑颠覆源于他对个人与存在关系完整的深深怀疑。卡夫卡选择了只忠诚于他的内心的自由。于是《变形记》中格雷戈尔•萨姆沙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大甲虫,于是《乡村医生》中那个男孩裂开的伤口像是盛开的玫瑰花。在他内心自由的世界里,乐趣与绝望、迷惘与明晰、尖锐与平和、虚幻与真实实现了统一,于是我们也读到了另一种宽广。
卡夫卡制造了叙述上的紧张,然后又解放了它,或者说他在他文学的宫殿上亲手导演了一场政变,然后又亲手平息了它。
颤栗•尖锐
卡夫卡用形象和叙述的方向阐释了“颤栗”与“尖锐”的含义。
我僵硬而冰冷,我是一座桥,架在深渊之上,这一头用我的脚尖,那一头用我的双手插入地里,在碎泥中我咬紧牙关坚守着。(卡夫卡《桥》)
你只要想象下去,那个桥的形象,更准确地说是那个“我”,就像是抽干了欲望的干尸一样,剩下的只有身体的僵硬,还有双手、脚尖的锋利。桥没有被画进地图,于是它唯一的意义就是这样躺着,等待着崩塌。然而一个陌生男人的到来加速了我的崩塌,“——桥会自己转身!我还没有完全转过时身就塌陷了。”如果说一具僵尸的坠落能让人颤栗的话,接下来的就是锋利与尖锐。
我陷落着陷落着,就已粉身碎骨,被底下急流中一向安静和平地凝视着我的尖尖的小石子刺起。(卡夫卡《桥》)
向上刺起的小石子显然就是个险恶的阴谋家,因为它是有预谋的,它“一向安静和平地凝视着我”,这种凝视更像是一种耐心的等待,它一直在等待“我”的陷落,然后就尖锐刺上去……就像我们睡觉的床,它随时可能坍塌,并且床下就有一把锋利的尖刀对着我们的身体一样让我们心惊肉跳。
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也有过类似的表达,当他回忆他的祖父时说:“两颗雷明顿枪子弹击倒了他。这是雷明顿步枪第一次在阿根廷使用。这不由得使我想到,我每天早晨使用的刮脸刀跟杀死我祖父的步枪是一个牌子的。” (博尔赫斯《我的生活》)
博尔赫斯也让我们体验到了日常现实中的颤栗,只不过博尔赫斯的叙述通过回忆这个麦克风传出来时,这种颤栗的声音变得虚无了,刀片不再锋利,变成了钝铁,于是尖锐成了温和的颤栗,就像一辆高速飞驰的汽车将要碾碎你时,却只是从你的身边擦过,我们只是打了个冷颤,对,我们感到的只是一个冷颤而已。况且博尔赫斯叙述的只是一个“牌子”,而不是用来杀人的真正步枪,在这里“牌子”这个词又让我们体味到的温和的颤栗更加虚幻,难以琢磨,它让我们心理上的颤栗逐渐弱化甚至消失的同时,却让我们的想象力不断扩张。卡夫卡叙述的方向则与此相反,他在叙述一个城市城徽诞生时说:“那一天,一只巨大的拳头将连续五次打击这座城,把它打得粉碎。因此之故,这座城的城徽上便有了一只拳头。” (卡夫卡《城徽》)
这个句子让我们的想象弱化了那个虚幻的“城徽”的同时,那个铁一样“拳头”的形象却越来越具体。
荒谬•欢乐
当儿子想把自己订婚的消息告诉自己远在彼得堡的一位朋友时,父亲却“兴奋地在头上晃着胳膊。‘他全都了如指掌,比你还清楚一千倍!’”因为那个父亲早已写信告诉了儿子的朋友,父亲对儿子说:“你的信他读都不读就用左手揉成一团,右手却拿着我的信在读!”(卡夫卡《判决》)
一直待在昏暗角落的父亲竟然知道远在彼得堡的儿子朋友用哪只手读他的信。这绝对是卡夫卡的神来之笔,与其说是那个父亲清楚地记得读信的左右手,倒不如说是作家着了魔法,不由自主。就像普鲁斯特迷恋日常生活的意义一样——普鲁斯特把生活中的睡眠、吃饭、交谈都被赋予了不同寻常的意义,他对阳光的迷恋就像初坠爱河的男女一样,也不由自主,他能清晰地分辨出村镇教堂石板瓦顶上光线的根数和它的重量——卡夫卡迷恋荒谬,卡夫卡敏感的神经能洞察出日常生活的所有荒谬来,甚至是在公共汽车一个女孩鬓角上被风吹散开的茸毛,“她有着一头浓密的棕发,右鬓角上的茸毛都被吹散开了。”
暴躁的父亲。怯懦的儿子。那个“父亲”活着的理由就是“等着你(儿子——笔者注)来问这个问题”,并且“已经留意了好几年”。准确地说这是一场关于父与子之间的战争的故事,或者说是父亲的一场阴谋的胜利。父亲最后判决了儿子死刑——“所以你听着:我现在就判你溺死!”至此,父子之间战争的结果已经结束,而那个瘦弱的奥地利人、伟大的作家卡夫卡没有让这场战争结束,就像暴风骤雨之后庄稼突然一下从地里冒出来一样,卡夫卡体验到了死亡的优美,作家欢快地写道:“他跳出大门,穿过车行道,奔向河水。他已经抓牢了栏杆,就像一个饥饿的人牢牢地抓着食物。他飞身撑在栏杆上,优秀体操运动员的动作……透过栏杆间的空隙,看准了一辆公共汽车,汽车的噪声将很容易掩盖他的落水声……松开手落了下去。”(卡夫卡《判决》)
谁也不会相信这就是死亡,但谁也不能否认这就是一个人被判决死亡之后优美地死去!唯一的解释是荒谬才是真理!
比喻•现实
蒙田说:“强劲的想象产生事实。”当你身边有一位剧烈咳嗽的人时,你的喉咙和肺也直干痒难受。卡夫卡在很多时候也混淆了比喻与现实的关系,现实在他的想象中变形以至想象最终取代了现实并最终变成了属于他自己的另一个现实。卡夫卡在《论比喻》中这样写道:
有个人说过:“你们为什么不愿接受呢?假若你们照着比喻做,那么你们自己也就变成为比喻,如此一来,你们就不用每天辛苦劳累了。”
另一个人说:“我打赌,这也是一个比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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