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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股线拧成的一根绳子

作者:肖学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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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一个致力于追求诗歌当代性的诗人,萧开愚充分尊重自己所写的对象,因而注重平视式写作。在这方面他甚至已经达到了非常警惕的地步。在《破烂的田野•补充说明》中,他表示“我不反对用农民的不幸治疗知识分子和诗人的心理疾病”,但是“不反对”并不意味着赞成。因为“用农民的不幸治疗知识分子和诗人的心理疾病”的做法恰恰是不尊重所写对象的表现,属于传统作家的俯视式写作。在《在相对更好的现实》中,萧开愚写道:“以他人的痛苦为燃料,难免成为他人的灰烬,从幽微与迷离找到自我和自我的影子,或能获得通向他人的起点。”②正是这种平视式写作保证了诗歌的复调性,同时也兼容了诗人与写作对象的双向运动与对话式启蒙。所以,萧开愚特别强调说:“但愿这篇东西不会加入到对农民的剩余价值的再掠夺势力当中。”③这种对所写人物的高度尊重渗透在组诗的字里行间,从《双性的农妇》的最后几行可以看得更加清楚:
  
  我忍受着她们。我配不上再写下去。
  我为什么要把风湿写成药酒,把痛骨写成甘蔗,把呻唤编成棉被。
  药酒、甘蔗和棉被已经过时,没人要了。
  我配不上称她们祖母、母亲和姐妹,我配不上我的产地。
  我配不上埋在山坡。她们配。她们会。她们必须。我忍受着。
  
   和“我忍受着她们”形成对照的是,这里一连出现了四次“我配不上”。在写作方面,“我配不上再写下去”;在现实生活中,“我配不上称她们祖母、母亲和姐妹,我配不上我的产地。我配不上埋在山坡。”在我看来,这并非对“我”与所写对象之间的平视关系的破坏,而恰恰是对“我”与“她们”之间的复调性关系的灵肉相搏式的呈现,它来源于诗人对所写人物的命运在现实层面的迫切认同和适度加强,其高潮是“她们配,她们会,她们必须。”这里所写的既是事实,也是祝愿。诚如诗人在《破烂的田野•补充说明》中所言,这是一首颂诗:“我没有资格写这首颂诗。我不得不写。”一方面是“没有资格写”,一方面是“不得不写”,诗人的这种内心冲突其实是组诗中的复调之延续。在复调中总是存在着两个声音:一个是农民自身的“破烂”处境,一个是诗人对他们的密切关注。“我没有资格写”对应的是“我配不上再写下去”,原因是农民工这个题材过于沉重:“他们是我们的语言负担不起的一种人。”但是,处于失重中的诗人又说自己“不得不写”,因为农民工问题与包括诗人在内的整个世界密切相关。如果农民工问题得不到解决,就会对敏感的诗人产生永久性的困扰。在这种情况下,心事浩茫的诗人不可能自得其乐,他只能“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正如诗人所言:“无论如何描述都不过分的农民工最终安顿他们自己的时候,就是帮助我们实现这一价值的时候。”④诗人由此意识到,不只是公安和解救小组在解救失踪的农民工,农民工也在解救着非农民工,农民工与非农民工只有在相互解救中才能达成尘世的自由和心灵的宁静。然而,无情的事实是,诗人的这种解救欲望在现实层面严重受阻,这不能不使诗人的内心充满难以自控的焦虑。在《谁解救了谁?》中,不少语言流露出了这种欲望受阻的潜意识:
  
  所谓道德不就是修辞的整洁吗,我们碰巧会安排几个字。
  因为碰巧认得几个字,拐上了另外一条路——不见得
  真是另外的一条——没有像乐呵呵的妹夫去新疆挖煤,
  在郑州被骗,在山西被黑,在各大媒体的头版被解救,
  整理语言的风向,体体面面,我真的以为我是幸运的,
  满肚子混账话再也说不出口,诸如他们是我的必然,
  我是他们的幸运,他们邋遢所以不小心所以偶然地分身,
  命运并不同苦,无为而治的鬼话和这样那样的外国语
  去他的蛋,为我们的有感觉而羞耻,纯属无耻的羞耻。
  
  如果探讨萧开愚诗歌中的复调性出现的成因,我觉得主要是因为他具备了成熟而稳定的民主意识。萧开愚欣赏柏克莱的“存在就是被感知”这个观点,由此意识到只有“在关系中存在才是具体的存在”⑤。他根据这个世界观表达了自己的文学观念:“我一直设法避免诗歌和文学占据我的全部视野,不是说我以为诗歌以外的内容紧要而值得用功,而是我涉足的诗歌以残缺牵连其他。”⑥用诗歌和整个世界保持联系,而不将视野完全局限于诗歌,这是萧开愚的写作策略。经过对中国文学史的整体考查,萧开愚发现诗歌与世界的联系主要体现为政治性。他说:“在古典诗时期,是美刺言志;新诗时期,是重建人与世界的关系。前者依据孔子西周王道模式的道德政治系统,后者期待‘新民’与‘民主社会’的理想实现。两者性质一致,均为‘政治性’。此政治,不只关于选拔或者选举,尤关心性、人际、社会与国际和自然等内外互助的议题,从生存到生活的规划。” ⑦萧开愚的政治观念几乎将世界万物都包含在了里面,无疑是一种宽泛的大政治观。在他看来,任何一首诗必然会体现出这种泛义政治,否则就不能称为诗:“当世界各国政府沦为公司的时候,诗作者回避泛义政治,抛弃在语言中或者通过诗歌重建人与世界的关系这个负担,等于回避和抛弃诗。”⑧由此可见,萧开愚认为诗歌的政治性的核心是“重建人与世界的关系”。
  在中国传统文学里,人与世界的关系是不平等的。作为创作主体的文人写的不是仰视式的宫廷诗,就是俯视式的民生诗,作品中体现出来的不是奴隶道德就是主子意识,其根源是“中国文学传统有个封建等级的旧社会制度牢固在里面”。因此,萧开愚认为古典诗歌失效了,原因是封建伦理已经作废。不仅如此,萧开愚认为现代诗歌也是失效的,其依据是民主社会与重建人和世界关系的理想均未形成。⑨所以,萧开愚提出“重建人与世界的关系”,意在树立平等观念和民主意识。根据萧开愚的判断,民主社会所依赖的社会民主将会被懒散地宽容,并会缓速走向合法交易。他说:“我决不非议民主,相反,即使在诗里,我认为某种民主的语言秩序最容易达至那种蓊郁一片、生机盎然的广泛诗意。”⑩在萧开愚看来,民主不仅是诗歌的内涵,而且还会成就诗艺。更重要的是,这种民主观念保证了他对写作对象的平视,并形成了《破烂的田野》中的复调现象。就此而言,萧开愚的诗歌创作不仅是中国当代诗歌中独特而卓越的探索,还可以视为推进中国民主建设进程的一种有机力量。
  作者系河南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
   (责任编辑:吕晓东)
  
  ① 萧开愚:《此时此地》,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14-第318页。
  ②萧开愚:《相对更好的现实》,见《此时此地》,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426页。
  ③萧开愚:《破烂的田野•补充说明》,见《此时此地》,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17页。
  ④萧开愚:《破烂的田野•补充说明》,见《此时此地》,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18页。
  ⑤萧开愚:《姑妄言之》,见《此时此地》,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79页。
  ⑥萧开愚:《回避》,见《此时此地》,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83页。
  ⑦萧开愚:《我看“新诗的传统”》,见《此时此地》,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91页。
  ⑧萧开愚:《我看“新诗的传统”》,见《此时此地》,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92页。
  ⑨萧开愚:《当代诗歌》教案第一讲。
  10 萧开愚:《个人的激情与社会的反应》,见《此时此地》,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9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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