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奸细(节选)

作者:罗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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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康小双又是这样,她愣了片刻,就对汪文强笑脸相迎,可汪文强又补了一句:黄脸婆!
  这次骂得字字清晰,整个教室都听见了,整个教室都飞舞着黑色的蚊虫,遮没了康小双的眼睛。她似乎有些站立不住,将五根手指叉开来,顶在旁边一个同学的桌面上。学生的眼光从四面八方射过来,望着挨骂的人。
  康小双声音哆嗦地说,文强,我都可以做你妈妈了……
  汪文强低着头,数学试卷并没收进书柜,而且又拿起了笔,在草稿纸上戳。
  康小双伸出手,将汪文强摊开的数学试卷折叠起来。
  就在这时候,汪文强一掌拍在康小双的手背上。手背和桌面同时发出响声,又清脆又沉闷。
  康小双把红艳艳的手收了回去,啥也没说,就回办公室去了。她坐在办公室里,不停地给自己说安慰话,她说只不过手背挨了一下,算得了啥呢?一个月前,岳兴明还被学生结结实实地打了一拳头呢。岳兴明是个小个子,那一拳头擂在他的胸膛上,差点把他打飞了,他的胸膛痛了好多天,都忍过去了,我这又有啥了不起呢?
  可是,康小双这么安慰了自己一会儿,却流下了眼泪。那两行泪水,几次顶上来都被她堵了回去,最终夺眶而出的时候,就显得格外汹涌,有一种咆哮的味道。她在身上搜索纸巾,没带,只好用手去擦。被打的那只是右手,火辣辣的,泪水一泡,就像燃烧起来了。她这么偷偷地擦了几把泪,再也克制不住委屈和伤感,把头伏在桌面上,终于哭出了声。
  那时候,包括徐瑞星、岳兴明、何维和年级组长杨全在内的好几个教师,都在办公室备课。听到康小双的哭声,大家面面相觑,但很快也就猜出了个大概。杨组长站起来,到七班去了。几分钟后他回来了,只绷着脸,不说话。他是一个好好先生,他能当上高三年级组长,恰恰因为他是好好先生,谁也不得罪,也从不轻易发表意见。徐瑞星过去问怎么回事,他才轻声说,汪文强把康老师打了。大家的心里都堵着。徐瑞星去关了前后门,走到康小双面前,说康老师,要不要去医院?别的教师都来到康小双身边,把她围起来,问长问短。康小双继续捂着脸哭,只把头摇了几下。这时候大家才发现,康小双的头上已有了那么多白发,在耳门的背后,白发成堆,特别的扎眼,也扎心。说真的,大家平时都不喜欢康小双,由于她上课太爱拖堂,凡是跟她合作的教师,几乎都被她占过时间,几乎都跟她吵过架,但这时候,他们都觉得康小双的事情就是自己的事情,给她递纸巾,还给她接水来洗脸。
  那么刚强的一个人,此时简直像个小姑娘,伤心而无助地接受着别人的安慰。
  当她洗了脸上的泪痕,又打起精神,进教室去了。
  她离开后,岳兴明说,从古至今,找不出哪个时候当教师的像我们在学生面前这么没体面!岳兴明的话引起了共鸣,特别是何维。自从花远辉跑掉,他一直没能从阴影里逃脱出来。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说,不知道报答师恩,连基本的尊重也不会,说跑就跑,说打就打,这样的尖子生究竟有什么用?我就不相信国家将来靠这样一批人能撑得住!
  有好些天徐瑞星没敢心平气和地跟何维搭过腔了,今天晚上大家有了共同的话题,有了共同的感受,徐瑞星终于敢面对何维的眼睛,他接过何维的话说,不是么,人家日本的学生,不管在哪个场合,见到老师就鞠躬,哪像我们的学生。这时候,他脑子里想到的是张泽君。黄川告诉他张泽君有贫血病之后,尽管她母亲在学校图书室上班,张泽君吃饭睡觉都在家里(也就是唐老太婆的屋子里),有母亲照顾,但徐瑞星还是把张泽君的药拿来保管上了,每天督促张泽君吃下去,还自己掏钱买纸杯,每天把开水倒上才去请她,但张泽君从来没说过一声感谢,没喝完的水也从不知道拿去倒掉。
  何维说我昨天才看一篇文章,人家美国的市长开车出去,如果看到前面有曾经教过自己的老师走过来,立即把车停下,等老师走过了再走。岳兴明自嘲地笑了一声,说那些干啥哟,我们只要不挨尖子生的打骂就谢天谢地了。
  一个人将来是否有出息,谁在人生路上走得更远,比的是智商,更是情商,然而,是什么迫使学校和家长都只盯着学生的考分呢?老师们碰了一下这个话题,觉得太坚硬,就绕过去了。他们只是七嘴八舌地评价各班的尖子生,评来评去,都觉得徐瑞星班上的谢家浩是最优秀的。虽然他的成绩算不上最冒尖,但等着瞧吧,他将来一定会把许许多多人抛在脑后。老师们平时那么在意自己班上尖子生的人数,以及他们在学校和市里的排名,可是今天,他们都真心诚意地祝贺徐瑞星,说瑞星哪,你能教到谢家浩这样的学生,福气呀!
  这时候,下课铃响了。
  康小双例外地没像往常那样拖堂,很快就回到办公室来了。办公室角落里安着一个洗手槽,她去洗手的时候,又在流泪,大家都注意到了。她的前胸、手肘甚至鼻尖上都是粉笔灰,泪水流过之后,脸上留下一道道明显的沟壑……
  之后的几天时间里,徐瑞星处于极度的焦灼和苦恼之中。康小双和岳兴明那样的遭遇,并没有落到他的头上,但他深知,这并不是自己威信高,也不是自己育人有方,能够像谢家浩那样人品不错的尖子生,真是很稀少的,他班上的一些尖子生,觉得自己受到老师的特殊照顾,就跟张泽君等人一样,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他之所以没挨过打,也没当面挨过骂,只不过因为他个头大,学生不敢而已——当教师都当到这个份上了!他非常同意何维的意见,觉得将来的国家,靠这样一批缺乏感恩之心的人去建设,很难说能靠得住。造成这种局面,怪学生吗?怪老师吗?徐瑞星深感迷惑,脑子想痛了也想不通这个问题,但他明白一个起码的道理:连自己的老师都不懂得尊重的学生,再怎么说也优秀不到哪里去。古人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现在倒不敢奢望那个,但至少不该随随便便就挨打挨骂吧!
  在这样的心境下,藏在手机背后的那两个名字,又开始一刻不停地向他提出抗议,希望将他们释放出来。当然要释放,然而以什么方式释放,是拿出来扔掉,还是交出去?徐瑞星掂量着。其实有什么可掂量的呢,他早就决定了。这就相当于一条渠堰挖成了,第一波潮水已经流出去了,只要后面还有水,就不可能不流。他只是需要一个更加坚实的理由。
  现在,这个理由已经有了——既然汪文强连他班主任都打,还把他留下来干什么呢?
  他甚至有些感谢汪文强,正是汪文强打了康小双,才给了他将其卖掉的理由。
  (原载《小说选刊》2006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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