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奸细(节选)
作者:罗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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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瑞星说,黄主任,你……好哇。
黄川请他吃饭的那天,他叫的老黄,今天改叫了黄主任。他的脑子像被清洗过的磁带,好像只等着黄川用怒气冲冲的质问来将其充满。
可是黄川根本就没质问他,黄川说,徐老师,这个背时的雨,下好久哦,今天终于停了。
徐瑞星说是呀,我们这边下午还出了点太阳,你那里呢?问了这句,徐瑞星觉得非常可笑。
然而黄川却答得很认真,黄川说出太阳了吗?我还不知道呢。我下午在开会,会议结束天就黑透了。听他口气,好像不知道几小时前出过太阳,是一件很不应该的事情。
徐瑞星呵呵笑了几声,很想抠出一点新的话题来说。可他也知道,躲是躲不掉的,那根质问的铁棒,冰冷地悬在那里。不过,说了那么一阵天气,他比开始镇定多了,他想,你要是问张泽君是不是在我班上,我会毫不含糊地说:在。你要再问别的,我不会回答,我只是一个班主任,我能知道什么呢!
黄川又拉拉杂杂地说了些闲话,却啥也没问,就以这样的话结束:徐老师,这么晚打搅你,不好意思哟,祝你晚安。
这时候,徐瑞星的心突然一空。他清楚地听见了自己的心空下去时发出的响声。此前,他一直提防着,因此对黄川是冷淡的,谁知人家根本就没打算找你麻烦!听黄川祝他晚安,他才感到愧疚,才来了热情和精神,他说黄主任晚安,等我们都忙完了,把吴二娃约上聚一聚。
黄川说好的,好的。
徐瑞星说那就再见了。
黄川说再……“见”字还没出口,他又转了个弯,说徐老师,我还有个事给你说。
徐瑞星暗地里骂了声娘,心想到底还是来了!他又换成冷淡的口气,说什么事你说吧。
我是说张泽君哪——徐瑞星短促地、硬邦邦地唔了一声——她有比较严重的贫血病,去年在课堂上昏倒了,我跟她班主任把她送到医院检查,医生说要定期服药。她从小到大没管过事,加上学习任务又重,就经常忘记吃药;在我们这边的时候,药是她班主任帮忙保管,每天把她叫到办公室,督促她吃下去。我的任务是提醒她班主任不要忘了。已经治了一年,现在好多了,只是还没好彻底……徐老师,我对你说这些,希望你不要介意,我主要是怕你不了解情况,她自己又不主动给你讲,耽误了治病。这么晚打搅你,真的很抱歉,徐老师再见。
电话断了。
那天夜里,徐瑞星通宵未眠。算起来,这是张泽君到他班上的第四天,这四天里,黄川大概也没怎么睡,否则他不会深夜打电话来的。还有张泽君的班主任、科任老师,甚至包括五中的校长,说不定都没怎么睡。六年了啊——张泽君从初一就进五中念书,至今还差不到两个月就满六年了!这六年当中,有多少人在她身上耗费了心血?眼见就到瓜熟蒂落的时候,却被别人摘走了。摘走了白摘!正因为这样,种瓜者心里的那份疼痛,该是多么刻骨铭心又无可奈何。从五中的角度说,张泽君是最冒头的“尖儿”,这个最冒头的“尖儿”在关键时刻却被掐掉了!
徐瑞星再怎么设想,也想不到黄川这么晚打个电话来,是交代督促张泽君吃药的事。
可怜天下教师心哪!徐瑞星出声地说。
在这个暮春的夜里,他发现,自己和那个长得像老农民的人,有着抓心抓肺的联系,他不仅能够体会黄川失去尖子生的那份痛,而且从灵魂深处对他充满了敬意。
……
这期间,新州二中发生了一件事。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每过些日子,就会发生一次的。这种事也不仅仅在新州二中发生,各个学校都出现过类似的事件。这种事也不只是某一个人遇到,现在当教师的都有可能遇到。
——康小双被学生打了。打她的是尖子生汪文强。这天上晚自习课,康小双进去辅导,汪文强没有复习康小双教的英语科,这让康小双很不高兴。学生的每一个时间段,都是划分得明明白白的,几点到几点,该哪个老师进教室辅导自己的科目,规定得相当严格,既然这一节课是我的自留地,我当然不允许在我的地里生长别人的庄稼。可康小双这天晚上就遭遇了这样的尴尬事,她都进教室五分钟了,汪文强还在做数学诊断试卷!是的,汪文强的英语非常好,从高一开始,他就自费订阅英语报纸,篇幅很长、文法复杂的文章,他能够做到边看边译。但这又怎么样呢?作为英语科教师,康小双对他的要求是好上加好;当然她还是班主任,班主任的任务是让自己班上的成绩整体性提高,康小双并没忘记这一点,但她首先需要证明的,是自己有能力教高三英语。
她走到汪文强身边,说文强,你该把数学试卷收起来了。对学生的称呼,康小双分成了两个档次,对特别优秀的尖子生,她都亲切地只叫名不带姓。
汪文强没理她。或许是没有听见。他认真思考的时候,额头上的皱纹一道一道的,完全不像他这个年纪的人,肿泡泡的眼睛也眯成一条缝,笔尖则不停地在纸上戳,好像那些问题的答案,就藏在额头的皱纹和眯缝的眼睛里,他用笔尖不停地挖掘,就能挖出来一样。
康小双把那句话重复了两遍,汪文强的笔尖还是在纸上戳。她说第三遍的时候,汪文强抬起头,异常恼怒地盯了康小双一眼。这证明,他是听到康小双说话的,只是那道老也解不开的题目把他迷住了,实在丢不下手。
康小双并没在意汪文强恼怒的眼神,她手里拿着教棍,见汪文强低下头后依然在晃动笔尖,就用教棍在他桌上抽了一下。声音脆亮,把整个教室都惊动了。康小双怎么也没想到,这一棍下去,会发出那么大的响声。
汪文强将笔一扔,咕哝了一声:黄脸婆!
康小双清清楚楚地听见了,但她装着没听见,忍了。她不能不忍。在许多学校,尖子生的权利都比教师大,即便尖子生有明显不尊重教师的行为,教师也只能忍着,否则他们就威胁要跑到其他学校去。前年,新州二中就发生过一件这样的事情,语文教师桂成武有天上课时让学生朗读课文,某个尖子生却偏偏不读,而是大摇大摆地拿出一张商场发的广告宣传单看,桂成武多次提醒他收起来,他却示威一样越举越高,桂成武忍无可忍,一把将广告单抓过去,撕成了碎片。这下可不得了,那尖子生直接去了校长室,对侯校长说:我不要桂成武教语文!
桂成武的语文教得很不错的,侯校长也很看重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调查清楚后,侯校长亲自去劝慰那个学生,但学生不依不饶,非换教师不可。侯校长心里也窝气呀,想我堂堂一校之长,倒要听你一个学生的指挥了!但他没有办法,因为这个尖子生的成绩十分突出,他将为学校带来巨大的效益,侯校长不能意气用事,他是校长,要为学校几百口人的生计考虑。于是,他又去动员桂成武给那学生道歉。
老实说,如果那学生不去威胁侯校长,或者他去威胁了侯校长,侯校长却能够帮老师说上一两句话,桂成武会主动去给那学生道歉的,一个尖子生对学校的利害关系,他不是不清楚,可是现在,他觉得教师的尊严变得比狗屎都不如了,便梗着脖子,坚决不道歉,他还对侯校长说,你干脆把我开除算了!侯校长怒火中烧。这其中一多半的怒火,是烧向那个学生的,但最终的结果,却完全由桂成武来承担了。他当然没有开除桂成武,但依照那学生的要求,把桂成武换掉了;不仅如此,还把桂成武由高中教师贬成了初中教师。侯校长为什么把事情做得这么狠,真是让人匪夷所思。
类似的事件,在桂成武前后都发生过,每次倒霉的都是教师。
康小双以前就亲耳听到过某些尖子生冲着她的背叫她黄脸婆,她不仅忍了,还转过身去关心骂她的学生: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诸如此类。
事实上,康小双对学生真是很关心的,那些家庭拮据的孩子,衣服开了线,袜子破了洞,不可能立马扔掉,换新的,康小双那么忙,可她不知多少次为学生补过这些东西。然而,被骂了再去关心,很多尖子生就觉得是在讨好他们,无动于衷,甚至打心眼里瞧不起。倒是那些成绩差一些的,心里才会涌起那么一丝酸楚。之所以产生这种区别,是因为尖子生每时每刻都是被学校与父母小心翼翼地捧着宠着惯着,别的不说,连学生食堂都专门为尖子生开了小灶,选最好的掌勺师傅,与大食堂同等价格的菜,不仅分量多油水足,买饭菜时也免去了拥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