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游园惊梦》: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作者:钱 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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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待自送那生出门,忽值母亲来到,唤醒将来。我一身冷汗,乃是南柯一梦。”
  ——《牡丹亭•惊梦》
  
  时间带走了一切:青春、荣耀、金钱、地位……时间又在把一切拉回到眼前:斯人斯景,此生此世……谁能逃脱时间的铁律?又有谁,勘破时间的“诡诈”,从中换回历尽万劫的“金身”?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达者的超然气概掩不住那惊心动魄的无常之痛。贾宝玉悬崖撒手,雪地里了结尘缘的那一跪,把一颗通灵宝玉跪得千疮百孔,字痕弥漫。叔本华一面说道,时间是“摩耶之幔”,蒙蔽着凡人的眼睛,一面又要说,除了身在时间之中,我们别无选择。在燃烧的灰烬中,我们捡拾余温;锣鼓笙箫的喧闹,穿林渡水传出的,却是一颗落寞的心。曲终人散,繁华落尽,《游园惊梦》就是这样一个关于时间的故事,“游园”之“园”恒在,“惊梦”之“梦”,却已成为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还是从“此时”说起。自钱夫人被引进窦公馆的那一刻,时间的线头就开始向两边延伸。步步换景,若断若续,过去和现在向两边排闼展开,亦从两边向中间汇拢而来,汇聚在钱夫人眼前,刻印在钱夫人心中。门灯高烧,庭院深深,故人云集,铜锣闪耀……一个个光鲜明艳的场景,仿佛在有意抓握盛世华年的尾巴,却禁不住时间之兽从背后啮咬,止不住的萧条之感把光影迷乱的“盛世”景象冲撞得一片狼藉:
  
  “她记得这种丝绸,在灯光底下照起来,绿汪汪翡翠似的,大概这间前厅不够亮,镜子里看起来,竟有点发乌。难道真的是料子旧了?”①
  “临离开南京那年,自己明明还在梅园新村的公馆替桂枝香请过三十岁的生日酒……在南京那时,桂枝香可没有这般风光。”②
  “裁缝师傅的话果然说中:台北不兴长旗袍喽。在座的──连那个老得脸上起了鸡皮皱的赖夫人在内,个个的旗袍下摆都缩到差不多到膝盖上去,露出大半截腿子来。在南京那时,哪个夫人的旗袍不是长得快拖到脚面上来了的?”③
  
  不能责备钱夫人过于敏感,怪只怪今昔之感如此强烈。穿行在过去与现在之间的钱夫人,被时间所折磨,亦被时间所塑造。宛如一张被重新翻出的旧照片,落满的灰尘一面逗弄着今夕的光影,一面又隐隐绰绰地反照出旧时的华容:钱夫人,就是这样一个代表时间出场的“欺骗之神”。她从“此时”进入此生,又把此生融入过去与现在之中,无情的流年就这样一次次凿破此生,在她的身上留下密如筛眼的创痕——这是时间的印痕。《金锁记》写曹七巧:“她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镯子,徐徐将那镯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青的时候有过滚圆的胳膊。”④翠玉镯子今天套在曹七巧腕上,明天又成为钱将军送给钱夫人的礼物。时间不就如这个翠玉镯子?既改变一切,印证一切,又毫不顾惜地弃绝一切,留下骨瘦如柴的曹七巧,满身创痕的钱夫人,一骑绝尘,呼啸而去。
  埃得温•缪尔说道,小说中的时间,包含相互依存又相互区别的两个方面,具体的情节和事件属于“时间的偶然表现”,一个时刻在变化的过程则可称为“时间的绝对过程”⑤。在时间的绝对过程面前,“诞生和成长、死亡,以及再诞生的循环”,连成无一息暂停的生活之流,把一切人物的变化、一切人生的戏剧,统统转变为相互对待的偶然现象,并从这包罗万象的偶然事件中一一穿越而出,继续前进。这边有人老去,那边有人在长大,一件事过去,又有新的事情发生,每一个人,每一件事,既被时间所否定,又成为时间的显影。曹七巧是这个显影,钱夫人是这个显影,窦公馆今夕那个人语喧笑的交际场,交际场中得意如蒋碧月,失意如余参军,无一不被时间所播弄,亦无一不印证着时间的进程。“时间是一个玩骰子的儿童。”(赫拉克利特语)人在哪里?在时间之手上,在这个变化万端、昨是今非的骰子的滚动中。
  然而人又岂只能被时间所摆布?《游园惊梦》的故事,也在一点一点展开钱夫人朝向时间之源逆流而上的追溯,一点一点展开人对无常的追问。海德格尔提出“向死而生”的命题,以建立“此在”在世的时间结构,确证“此在”在世的自由和尊严。“向死而生”,不仅指个体生命的终结,死亡之无可逾越,尤其指个体在死亡——这种最极端的不可能性面前无所牵挂地求生,无限自由地开展自身。个体生命是有限的,然而,唯有生命最终会消失,此生才没有牵累,任何有限的规定性才不能限制此生,“此在”之“在”,才具有无限的可能性。“向死而生”是对此生此世的“威胁”,是对一切确定性的瓦解,因此,它是“畏”,是“烦”,是“操心”,是在日常世界、在“此在”的沉沦状态中对本己存在的不绝如缕的“唤回”与“唤醒”。钱夫人踏进时间之河,止不住地追想此生之沉沦,在这个时候,她想起得月台那个运腔转调的蓝田玉,想起念兹在兹的《游园》《惊梦》,想起婉转缠绵的昆曲内外、戏里戏外,那一段生死以之、刻骨铭心的情与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杜丽娘唱的这段“昆腔”便算是昆曲里的警句了。连吴声豪也说:钱夫人,您这段“皂罗袍”便是梅兰芳也不能过的。⑥
  
  这是一段生命的回忆,当荣光不再、生命枯萎的时候,这一段回忆具有海德格尔所言的本体论意义。从夫子庙到侯府,从卖唱的戏子蓝田玉到声势隆盛、荣华富贵集于一身的将军夫人,《游园惊梦》可算是写尽了人生如戏的奇崛变相。事实上,不光是蓝田玉,得月台的姐妹,一个个攀龙附凤,争先恐后。桂枝香变成窦夫人,露凝香嫁给上海棉纱大王,天辣椒嫁给任主席做小,还有蓝田玉的亲妹妹月月红……昔日姐妹的聚首,一变移到钱公馆,再聚转至窦公馆,这个时候,这种境遇中,谁还记得秦淮河小小得月台?谁还记得瞎子师娘的唠叨?也许是从南京到台北的转换,或者是从极盛到极衰的坠落,又或者是生就的那份敏感和忧伤,使钱夫人捕捉到无常的黑影,借道于她,小说开始了对此生此世的追问。
  没有钱鹏举便没有蓝田玉的得宠,没有钱将军便没有钱夫人,这一点,台上台下,筵前酒后,钱夫人明若观火,清清楚楚,然而,十几年后的追忆,不是落在钱将军的恩情上,却是系念于先天生成的那一根反骨,这在钱夫人自己,恐怕也未曾料及。“除却天上的月亮摘不到,世上的金银财宝,钱鹏志怕不都设法捧了来讨她的欢心。”钱鹏志重她爱她,给她如女儿一般的呵护与疼惜,这是钱鹏举的亲情。临死前,钱鹏举“抖索地打开了那只描金的百宝匣儿”,乌青的嘴皮颤抖着吐出“珍重”:所有这些,钱夫人还历历在目。然而,十几年的“父女”亲情敌不过那一次男女爱恋。“荣华富贵──只有那一次。荣华富贵──我只活过一次。”一次销魂蚀骨的爱恋,顿使锦簇绣丛片片碎裂,金山银山黯然失色。“荣华富贵你是享定了,蓝田玉,只可惜你长错了一根骨头,也是你前世的冤孽!不是冤孽还是甚么?”瞎子师娘用一句质朴的反问,道出钱夫人生命的根本。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红楼梦》惊天一问,天地噤声。曹雪芹所问之“情”,不在那笼天盖地的父子一伦,不是那牢不可破的血缘亲情,而是建立在两个陌生生命之间偶然、神秘而又不可抗拒的爱情。这一声质问,直探生命之根。从古到今,写男女情爱的文字不知凡几,曹雪芹把这份不可绕过的情爱,安置在青埂峰下,它,取代父子亲情,打破人伦日用,成为对“此在”之“在”、对个体生命的终极追问。骆冬青先生说道:“曹雪芹于此发现了中国文化看似圆满无缺的天上,从开始就缺情爱的根基。所以他高吟‘开辟鸿蒙,谁为情种?’要为中国文化‘补天’。《红楼梦》把宝玉和黛玉的爱情放置到一种形而上的境界上,成为先验的情感,从而把尘世的爱情变成了对前世的上天中的原始爱情的回忆,使爱变成了‘天理’。这是对明清之际重情思想的进一步发展,在中国文化中实有‘石破天惊’的意义。”⑦诚哉斯言!当男女情爱上升到形而上层次,当父子亲情退黜为生存的背景,人生的秩序就不再是修修补补,在天地人伦中寻找爱情,接纳爱情,安顿爱情,而是需要以情爱为本,导窾批卻,把整个秩序推倒重建,重新来过,这才是曹雪芹的“一生惭恨”(脂砚斋语)。“补天”而兼惊天动地,《红楼梦》以其高远深邃的意境,勘测着中国文化的边界,也把古往今来的男女情爱,在“情根”——这个本体论意义上打通。《牡丹亭》的意义在此,《伤逝》的意义在此,《金锁记》的意义在此,钱夫人“前世的冤孽”,正结在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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