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游园惊梦》: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作者:钱 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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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才有蓝田玉/杜丽娘的交相叠印,这才有《游园惊梦》/《牡丹亭》的双重书写,这也才有十几年前、十几年后同一折《游园》,同一本《惊梦》。这是不能被时间所侵蚀的因缘,“情种”是时间的种子,“情根”乃时间之根。哲人说道,变化以不变为条件。韶华易老,青春飞逝,即使坚硬如磐石,最终也会在物理运动中分崩离析,然而,什么是衡量变化的尺度?不在南京,不在台北,不在生前赫赫,也不在死后凄凉,却是维系在“南柯一梦”,却是在“惊梦”之“梦”中。庄周梦蝶,李生托梦(李商隐《锦瑟》),红楼一梦,情成于乐,从这里开展出另一种时间,这是属于心灵的时间。历史蕴蓄为心理,现实遥寄入梦中,涓生,曹七巧,钱夫人,白先勇,在《游园》、《惊梦》的旋律中“鸣起了内心最隐秘的弦索”,把命运的大起大落,把历史的沧桑巨变,统统化为迷离恍惚却又清晰如初的时间意象。《游园惊梦》是一部心灵史。
白先勇说道:“很小的时候我在上海看过一次昆曲,那是抗战胜利后的第二年梅兰芳回国首次公演,在上海美琪大戏院演出。……我随家人去看的,恰巧就是《游园惊梦》。从此我便与昆曲,尤其是《牡丹亭》结下不解之缘。小时候并不懂戏,可是《游园》中《皂罗袍》那一段婉丽妩媚、一唱三叹的曲调,却深深印在我的记忆中,以致许多年后,一听到这段音乐的笙箫管笛悠然扬起,就不禁怦然心动。……(一九八七年重游南京),居然又在舞台上看到了《游园惊梦》!人生的境遇是如此之不可测。……天旋地转,重返南京,再登中山陵,看到钟山下面郁郁苍苍,满目河山,无一处不蕴藏着历史的悲怆,大概是由于对南京一份特殊的感情,很早时候便写下了《游园惊梦》,算是对故都无尽的追思。”⑧
这是小说《游园惊梦》的出处。尘归为尘,土归为土,“追思”即意味着失去,然而,这一种“思”绪,这一层“追”想,又何尝能割舍?又何曾离开过心之左右?一本《牡丹亭》,从时间的深渊中涌出,串拢起四百年来难舍难分的爱与痛,把一部家国的大书,托付在柔弱如草却又柔韧如藤的心上。孔尚任说《桃花扇》:“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桃花扇•先声》)《游园惊梦》则转进一层,借“天旋地转”的家国变迁,写民族深心中的感受与感动,写赓续不绝的民族精魂。家国的沉甸甸的重量压在一颗戏子的心上,戏子那执著、痴情的“追思”分明又幻化出家国那顽强、坚韧的力量,这便是“历史”——人心营构之史,民族精神的历史。
如此可以理解蓝田玉的第二次“失声”。“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十几年后的蓝田玉,除了剩下“惘然”之思,除了这份椎心泣血的痛,已经失去争夺情爱的机遇与条件。月月红和郑彦青的缺席,把那一段情爱,把那身处情爱之中的不甘与挣扎,同时带入切近而又遥远的梦中。所以,蓝田玉选择了放弃。这是一次自觉的“失声”,这是在深谙《游园》《惊梦》的意义之后所怀有的敬重和爱惜。生命中“只活过那么一次”的情爱成为不可轻易碰触的精神圣地。情爱如戏,戏非人生,十几年后的蓝田玉把《游园》《惊梦》沉落入心的底层,用它的死火余温滋养仍然漫长的生命。因为遥远,所以珍惜;因为入梦,所以永恒。
从《红楼梦》到《游园惊梦》,我们听到连成一片的历史的回声,我们也听到夹杂在熟悉的旋律中那持续而苍凉的变徵之音。曹雪芹的辛酸之泪还为人感同身受,蓝田玉的落寞与凄凉却带给人一种挥之不去的隔世之悲。昆腔的“正派”,夫子庙的头牌,无声地来,悄然地走,在喧嚣的人群中留下一个渐行渐远、逐渐变得陌生的背影。如小说结尾所写到的:
(窦夫人:)“你这么久没来,可发觉台北变了些没有?”
钱夫人沉吟了半晌,侧过头来答道:“变多喽。”
走到房子门口的时候,她又轻轻地加了一句:“变得我都快不认识了──起了好多新的高楼大厦。”⑨
一个关于时间的故事,以这样的方式收束,见出白先勇的悲凉与无奈。也许还有别的收束法,也许只好如此吧。
作者系合肥师范学院中文系副教授,文学博士
(责任编辑:赵红玉)
①②③⑥⑨白先勇:《游园惊梦》,《白先勇文集》第2卷,花城出版社,2000年,第142页,第142页-第143页,第147页,第157页,第163页。
④张爱玲:《金锁记》,《张爱玲文集》,第2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第124页。
⑤埃得温•缪尔等:《小说美学经典三种》,罗婉华等译,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年,第393页。
⑦骆冬青:《中西文化“情根”论》,《文艺之敌》,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09页。
⑦ 白先勇:《我的昆曲之旅》,《树犹如此》,(台北)联合文学出版社有限公司,2002年,第64页-第7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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