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灵性的光辉

作者:叶蓓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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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欧洲中世纪文学中有一部民间故事诗,开篇写道:亚当夏娃自偷尝禁果被逐出伊甸园后,生计艰难,上帝遂赐神棒以助之,并规定,惟有亚当可持棒击打水面,以生善物;若夏娃为之,必致恶果。亚当听从上帝的嘱咐,用神棒击打出马、牛、羊、鸡等对人类生活生产有用的动物。夏娃心生好奇,也偷偷击水以试,却尽生恶兽猛禽,危害四方。气急之下,她折棒掷于海面,复生一兽,美丽异常,夏娃前欲擒,却为其所戏。此兽非它,狐也。此书非它,《狐狸列那的故事》是也。无独有偶,在中国清代也有一位“雅爱搜神”的小说家蒲松龄,写就《聊斋志异》,大谈神妖狐魅,并以其中关于狐狸精的篇章闻名于天下。
  纵观中国文学史,狐狸题材的作品由来已久。约成书于战国时期的《山海经》中记载着:“青邱之国,有狐九尾,德至乃来。”九尾狐啼声如婴,天生具有幻化能力:当它头戴骷髅,对月拜足七七四十九拜,就会立地变成人形。人们往往受其蛊惑,神魂颠倒而不自知。东汉赵晔的《吴越春秋》也曾写下九尾白狐造于大禹而取涂山女的传说。这些都是后代小说中狐狸精变人的雏形。
  早期的狐狸精故事,大多脱胎于先秦两汉的神话传说。《玄中记》称:“狐五十岁,能变化为妇人;百岁为美女,为神巫,或为丈夫与女人交接,能知千里外事,善蛊魅,使人迷惑失智;千岁好与天通,为天狐。”《搜神记•陈羡》曰:“狐者,古之淫妇也。”虽然笔法简练,形象描写不足,但其中所述,已与明清小说中的狐狸精相去不远。并且其中隐约可见,狐狸精多是以女性形象出现,或美丽动人,或妖媚蛊惑,这给了蒲松龄以很大启示。在《聊斋志异》近五百篇的作品里,专写狐狸精的达八十六篇以上,而人狐相爱的就有三十余篇,并成为《聊斋志异》的名篇。
  狐狸精故事盛行的时期,往往政局动荡,社会文化与士人心理都处于不安定中。秦汉以来,战乱频频,神仙之说兴起,巫术大畅,再加上小乘佛教传入中土,故而自两晋至初唐,狐狸精形象在称灵道异的鬼怪小品中渐趋丰腴真实。唐宋元明时期,总体而言朝代更替周期较长,经济繁荣,因而传奇、话本、小说多重世情而远神明。满清王朝入关后,民族矛盾尖锐复杂,思想牢笼日益严酷,天灾人祸纷至沓来,终于使狐狸精在经历了漫长的岁月洗礼之后,在“自笑颠狂与世违”(《雪夜》)的蒲松龄笔下树立了不朽形象,成为独立并具有特殊魅力的艺术典型。
  谈到狐狸,往往与“狡猾”联系在一起。如《战国策•楚策》中那只狐假虎威、仗势欺人的狐狸确实给人留下了生动而深刻的印象。但在后世的作品中,狐狸精的智慧渐渐由狡黠走向了灵慧乃至博学。干宝在《搜神记•陈斐》中写到了“千岁狐”的神力法术,铺叙较详。这只被陈斐用被子罩住的狐狸自谓“实无恶意”,“赦我”,“当深报君恩耳”,后果为陈斐决疑数事,甚至解救姓名。狐狸精们虽然有时会恶作剧,但多半无伤大雅,即使偷窃人物,往往也是“盗亦有道”。
  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如是我闻四》中写道:“狐笑曰:‘……至我辈中,好丑不一,亦如人类之内,良莠不齐……其饮食男女,生老病死,亦与人同。’”实质上,狐的世界就是人的世界的异化。他们身上有着强烈的人性的痕迹,而狐狸的形态与性情又大大增强了故事的情趣与可读性。
  蒲松龄笔下的狐狸精从遐远的神魔之境化入了人间社会。他驾驭着隽永而清丽的文字,让幻想与现实互相渗透,在我们眼前展现出奇异瑰丽、五光十色的一片新天地。《聊斋志异》中的狐狸精多有着强烈的生命力与鲜明的个性,使我们既感亲切又怀敬意,似曾相识又感新奇。狐狸精的魅力不仅在于他们具有无边法力,可以翻云覆雨,扭转乾坤,幻化无穷;更因为他们身上寄托着作者理想化的人格,即“美”与“真”。狐狸精的美无须复言,他们的华服美貌是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这种美恍兮惚兮,若即若离,来时倏忽,去时缥缈,无迹可寻,所以更具神秘感,使人近之情怯,远之思切。而狐狸精的真更体现于他们一切言行之中,爱憎分明,绝不优柔含混。即使恶作剧,也让人感到狐狸精出自动物本性的自然天真,平添几分可爱的色彩,远胜于那些道貌岸然的伪作之徒。蒲松龄在《聊斋志异》卷十五《小翠》篇末欣然发言:“一狐也,以无心之德,而犹思所报;而身受再造之福者,顾失声于破甑,何其鄙哉!月缺重圆,从容而去,始知仙人之情,亦更深于流俗也!”在一个世态炎凉、人情淡薄的社会环境中,他笔下的这些情真意切的狐狸精自然闪烁着奇异的灵性光辉。《聊斋志异》卷九《狐梦》篇中,蒲松龄曾言:“有狐若此,则聊斋之笔墨有荣光矣!”确实如此。而反之,亦然。狐精何幸,得遇此公,千载以下,灵光遂不朽矣。
  同样写到狐狸精的《阅微草堂笔记》,鲁迅先生评为“虽有《聊斋》遗风,而摹绘之笔顿减”。纪晓岚托狐说教,时寄针砭之言,所以他笔下的狐精终究没有《聊斋志异》里那种独特的气质。陈寅恪先生曾言:“无自由之思想,则无优美之文学。”刘熙载《艺概•文概》也说:“文之神妙,莫过于能飞。”这些都可借以描绘蒲松龄的作品。正是由于作者自身的自由思想与绮丽文字,才赋予狐狸精以不灭的光辉。
  且来看看这些个性鲜明的狐狸精。
  《聊斋志异》中流传最广的自然是那些人狐相爱的篇章。万历时期的李贽主张男女平等,“自择佳偶”,这给予当时及后来文人以一定影响。《聊斋志异》中的狐狸精在追求幸福时,自听心曲,不受孔孟礼教羁绊。《诗》曰:“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人狐虽为异类,但狐狸精往往敢作敢为,抛弃门第观念,置人言礼法于不顾,其情烈,其意切,这份纯真与深情,当不知愧煞天下几许人也。
  两情相知、相悦乃是生命中极重大也极纯洁的事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聊斋志异》中的狐狸精除却美丽的外表,还怀有一颗炽热跳跃着的心灵。“君既悦我颜,我亦媚君姿。”她们总是主动而坦诚地流露内心的情感。在她们身上,展现着强烈外溢的生命力,可以为实践“爱”的心愿而历尽千难万险,九死不悔;而在某些特殊情形下,她们又是那样娇柔脆弱,楚楚可人,几乎成为古代书生心目中理想情人的化身。
  同为狐精,性情亦多有不同。《聊斋志异》卷三《青凤》中,狐狸精青凤“秋波流慧,人间无其丽也”。她与耿生相逢生情,但奈于闺训严谨,虽欢然互悦,而不得相依。后终因耿生搭救于厄难间,喜得相从。情积二年余,有孝儿求耿救父,耿故作态,遽告青凤,青凤祈之于耿,诺之,乃转喜。下面接写:“生曰:‘诚然,但使人不能无介介耳。卿果死,定不相援。’女笑曰:‘忍哉!’……”恨词外出,外憾内喜,大家闺秀的风神跃然纸上,生动地表现了这对恋人的亲昵欢愉。
  同卷《婴宁》一篇则如春光明媚,一派烂漫天真。婴宁“笑处嫣然,狂而不损其媚,人皆乐之”。她与王子服的相逢正契合了苏轼《蝶恋花》中的词境:“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千年的封建人伦统治压抑着一切正常的人情,婴宁清新动人的笑声却犹如一道灿烂的阳光破空而来,照亮这个沉重世界的每一处阴暗角落。全文写到婴宁的笑不计其数:“拈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含笑拈花而入”;“闻户外隐有笑声”;“犹掩其口,笑不可遏”;“忍笑而立”;“女复笑,不可仰视”、“遽起,以袖掩口,细碎莲步而出。至门外,笑声始纵”……文未过半,已闻笑声如许。且婴宁虽憨笑如孩童,坦然了无心机,墙下恶作剧却见其黠甚;至于凄恋鬼母,反笑为哭,更惹人心疼万分。
  再如卷七《青梅》,狐女附身于程生袍带上与之结合。当他违反诺言,另有所聘时,“狐闻之怒,委女于程曰:‘此汝家赔钱货,生杀俱由汝。我何故代人作乳媪乎?’出门径去。”待青梅长大,不仅貌肖其母,又自择情侣,作者连续用了“自谋”、“自祖”来形容青梅,并让她对小姐自白云:“不济,则以死继之!”态度之决绝,性格之鲜明,大有乃母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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