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灵性的光辉
作者:叶蓓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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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卷九《双灯》,狐女不请自来,与魏生置酒赌枚,暖怀枕席,温柔绸缪,又与人间夫妻何异?“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半载后,狐女忽而离去,亦无小儿女忸怩之态,只道:“姻缘自有定数,何待言也。”便渐行渐远渐无声,含蓄蕴藉,令人回味无穷。
同卷《鸦头》中,狐狸精在妮子出索系颈时,怒而曰:“从一者何罪?”这种火辣辣的反叛性格,在恶浊的现实中又显出何等鲜明的魄力,令人叹服。
卷十有《荷花三娘子》一篇,情节极为灵动诗意。文中狐精,修行尚浅,但其蒙昧不开,纯然天机,却是人间难觅。宗湘若于野田草露中遇而心悦,却自惭鄙恶。狐精笑曰:“腐秀才,要如何便如何耳,狂探何为?”宗问她的姓氏,答曰:“春风一度,即别东西,何劳审究?岂将留名字作贞坊耶?”一时间撕去人间多少虚伪面具。这样的相逢颇似汉代繁钦《定情诗》所吟:“我出东门游,邂逅承清尘。思君即幽房,侍寝执衣巾。时无桑中契,迫此路侧人……”看似放荡,但其坦率真诚早已滤去了所有尘网间的浮名虚利,一颦一笑,皆无作态,唯一“真”字耳。狐狸的本性使她更具一份娇媚妖娆,又有何不可。奈何俗世僧人看来,狐狸精与人终为异类,因以符咒收之。后幸得宗湘若念情好释之,狐亦以灵药、荷仙来报答他:情致细密处,怀金橘问讯湘若;情致深切处,更是舍弃己身,只愿对方幸福安宁。这是何等样的心怀,愧煞世间多少妒妇!篇末以放翁“花如解语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作结,亦可另作一解:古来情事,但求二人同心,又何干僧人、道士、学究之事?莫说狐精、蛇仙的传说,而或红楼、西厢的记载,便是自由开放如今日,又有几分纯情可以毫无挂碍地相守至白头不分离?爱与死是文学与人生永恒的主题,虽然简单,却往往见出人性的本质,世事的真相。可惜即使情深意专,仍然难逃许多的外在压力,所以真正能接近人生本相的,偏偏还是活在生别离的绝望中的悲剧。此间细因,又何足与僧人之徒多言哉?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在人狐相爱的题材之外,蒲松龄也把自己在痛苦现实中积聚的悲愤与不可遏抑的磊落之气,熔铸到这些狐狸精的形象里,假他们的神手解决各种现实中的矛盾。“仕途黑暗,公道不彰……真令人愤气填胸,欲望望然哭向南山而去!”“惟思世无知己,则顿足欲骂,感于民情,则怆恻欲泣,利与害非所计及也。”(《与韩刺史樾依书,寄定州》)愤世嫉俗之情令人想起先秦时代的庄子。蒲松龄以为“人生大半不如意,放眼岂必皆游戏?”(《毕怡庵绰然堂谈狐》)而庄子亦嬉笑怒骂皆成文,“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庄子•天下》)蒲松龄在实际生活中,只是“落拓从来有恨”,朴实厚笃的儒生;而在鬼狐世界里,他却是个力挽狂澜的胜利者。同样,庄子在尘寰中只是一介凡夫,但在思想世界里,却“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庄子•天下》)。
试看《聊斋志异》卷八《辛十四娘》一篇。蒲松龄说:“若冯生者,一言之微,几至杀身,苟非室有仙人,亦何能解脱囹圄,以再生于当世耶?”辛十四娘在与冯生相识之初就警告他:“公子豺狼,不可狎也!子不听吾言,将及于难!”这正是蒲松龄自己对当道者的痛切之感。下文辛十四娘运用非凡智慧与超人的力量,拯救冯生出狱,当面诉之:“君被逮时,妾奔走戚眷间,并无一人代一谋者。尔时酸哀,诚不可以告诉。今视尘俗益厌苦。”世情冷暖,实使人有惭于禽兽者矣!
又卷十一《郭生》,渊源于《幽明录•董仲舒》章:“汉董仲舒尝下帷独咏,忽有客来,风姿音气,殊为不凡,与论五经,究其微奥。”在蒲松龄笔下,郭生“卷置案头,狐涂衙甚”,但“其所涂留,似有春秋”,过数月“顿觉所涂良确”。此后郭生“每市房书名稿,不自选择,但决于狐”。狐之聪慧越人可见一斑。惜郭生“名小立,遂自以为是”,“势不至大败涂地不止也”。同样,蒲松龄对当时儒林之辈平庸浅薄的嘲讽之意亦历历纸上。
狐狸精在美与真之外,最大的特色便是聪敏灵慧。除《郭生》外,另有卷五《狐联》亦尝涉足。焦生拒二狐精于夜半,狐笑其迂腐,出一联求对,曰:“戊戌同体,腹中只欠一点。”焦生竟无言以对,狐女笑而代为之:“己巳连踪,足下何不双挑?”虽不登大雅之堂,但狐精的妙思趣情已流露于字里行间,无怪乎王阮亭云:“才狐也,乃不谙平仄。”
狐狸精的灵性并不怀有任何功利目的,因而可以点铁成金,举重若轻,化见于时时处处。人类自诩为万物之长,却偏偏“机关算尽太聪明”,聪明反被聪明累。狐狸精因身上存留的动物本性,自然而然乃至是不自觉地悟得生命的真谛是为了欢娱而非悲苦,为了自由而非羁服,故于人世间,言谈举止反而更显清丽脱俗,洒脱自在。至卷八《狐谐》,狐娘子“每一语即颠倒宾客,滑稽者不能屈也”,可谓谐甚。行酒令时,狐娘子向座中客展现了自己光华四射的慧根灵光,所谓“狐典”、“狐对”,只是龙行云中,偶见鳞爪,高品卓识,过人不止百步。王阮亭于此处击节云:“此狐辨而黠,当是东方曼倩一流,又即妙绝解人颐。”
卷十四《陵县狐》,更使人惊叹。此狐每将太史家瓶鼎古玩之物移之案边,似玩笑,但其见古玩时“光自两眸出,晶莹四射”,奇异非常物。连太史亦“念其通灵”,终“数其罪而放之”。狐灵之魅力是以不局于情事,而移见雅志朴趣,增添不少文化意味。
自然,狐狸精之中亦有善有恶,有是有非。既有具备了智慧神术、通情达理之狐,亦有追逐歪门邪道之狐。卷五《胡氏》中狐精胡氏欲与人附为婚姻,主人再三拒之,不听,引起干戈一场,竟群狐出动,使人哭笑不得。饶有趣味的是,狐狸精因主语而忽怒忽惭,反复无常,究其本心,竟也只是孩童心肠,任性而已。卷十九《长亭》篇中的老狐翁当其婿石太璞向师尊揭发他的隐私时,“塞身入灶,似有惭状。道士笑之:‘彼羞恶之心未尽亡也。’石起,牵之而出,以刀断索,抽之。狐痛极,齿龈龈然。石不遽抽,而顿挫之,笑问曰:‘翁痛乎?勿抽可也。’狐睛睒闪,似有愠色。既释,摇尾出观而去。”后来他对女婿的戏弄未能忘怀,于女前“言之絮絮”。蒲松龄移人情于狐身而不脱离动物特性,形神兼备矣。同为老狐翁,卷八《雨钱》中的那位不仅形貌甚古,还具有清高品格。他博洽多识,与秀才以文字交,不意秀才竟心贪阿堵,老翁遂怒而拂衣去,曰:“不谋与君作贼!”个性朗然而鲜明。
蒲松龄在《聊斋志异•自序》中写道:“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嗟乎!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栏自热。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若非尘世间蝇营狗苟使人生厌,而或无情的现实带来诸多恐惧失望,又有多少人会再造一个灵狐佳鬼的世界?终成眷属者,往往都能安心走过细水长流的美好时光,因而少有椎心之作;惟有魂飞梦渺者,方可为一二痴情文字,撼动天地。蒲松龄实为性情中人,不幸在世上处处碰壁,遂幸及三百余年来的读者,可以握有手中这卷灵性文字。只是众人知其所写,又有几人知其所未写呢?
唐时李长吉,人称“诗鬼”,幽明之间,或可与蒲松龄互通心曲。故录其《苏小小墓》一首以作此文之结:“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
作者系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2005级博士生
(责任编辑:古卫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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