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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本细读与经典阐释
作者:李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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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裸眼读书:结合自己的生活经验和阅读经验去感受
文本细读要求读者要“努力争做‘理想的读者’(theidealreader)”,“理想的读者”是什么含义呢?这就要求“读者”具有一定的文学文化素养,具有自主阅读的精神,具有较强的语言分析能力、解读细节能力、结构分析能力。新批评认为,解读文本的意义有二:一是要复原作者的经验,这就需要读者从文本出发,在文本中去发掘,真正地“进入文本”;二是要唤起读者对自己的生活体验的回忆或再度体验,读者对“诗”的阅读,与其说是理解诗人的经验,不如说是对读者自己的生活体验的回忆或再度体验。
我们主张“裸眼读书”。所谓“裸眼读书”,就是不要受到参考资料的束缚,不要把前人的定论作为自己的心得,不要盲从专家和权威的高见;所谓“裸眼读书”,就是不抱成见,不戴有色眼镜,不因自己的好恶而曲解作品;所谓“裸眼读书”,就是要求读者结合自己的生活经验和阅读经验去感受。
1.结合自己的人生经历去解读。
在瑞恰兹那里,“细读”,就是“充分阅读”。“充分阅读”的一层含义就是对文本进行“反复阅读”。所谓“反复阅读”决不是“重复”,而是要用全新的眼光去审视文本,发掘新的意义。优秀的文学作品,总是经得起反复阅读的,也只有经过反复阅读才能对文本作出丰富、深刻、个性化的解读。
一个人的生活体验将对其阅读产生很大的影响,尽管常常是潜意识的,甚至是“读者”自己也无法“察觉”的。举一个最真实的例子,那就是我在不同的年龄阶段和不同的阅读背景下对《荷塘月色》产生的“三种解读”。记得在上高中时,语文老师讲《荷塘月色》时,联系1927年大革命失败的“江南”的社会背景,说文章表现的是作者对南方的朋友的“牵挂和担忧”,也有夜晚赏月的“淡淡的喜悦”,于是也就“心悦诚服”了。后来,自己做了语文老师,讲这篇文章,也是从“教参”里援引“写作背景”,以“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为“文眼”,断然地概括,文章表现的就是“淡淡的喜悦和淡淡的哀愁”。再后来,“人到中年”的“我”,总是受到生活的牵绊,常常在内心也滋生出些许的“烦忧”。我撇开了“教参”,“去教参之蔽,去教材分析之蔽,去他人言述之蔽”,一遍一遍地读《荷塘月色》,就为文中的另外几句话所“感动”:“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但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忽然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可见当时嬉游的光景了。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于是,我惊喜地“发现”,《荷塘月色》表现的是“对已经逝去的美好爱情的追忆”。(参见《把学生引进探究的境界》《名作欣赏》2003.10)2006年7月,在清华附中“课外阅读”研讨会上,听了钱理群先生的一番妙论说,其实,白天的“我”和夜晚的“我”是不完全一样的,甚至是矛盾的,冲突的;白天的“我”要受到种种的束缚甚至压抑,而夜晚的“我”呢,什么都可以想,获得了“自由”,“精神的自由”。又读到王富仁先生分析陀思妥耶夫斯基中篇小说《二重人格》所言的“小说写的是主人公高略德金的人格分裂”,“用现在批评家的话说,它写的就是道德与欲望的分裂,意识与潜意识的分裂”(王富仁《语文教学与文学》P225)。再联系朱自清和俞平伯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我对文本中这样的句子就有了特别的“理解”:“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带上门出去。”“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里。”“像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不理。”我觉得文本中隐含得最深幽的是作者内心的矛盾和精神的苦闷,甚至就是“道德与欲望的分裂,意识与潜意识的分裂”。于是也就与孙绍振《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和伦理的自己》有了“同感”。——这些解读的结果是否“正确”,或许是不能简单判定的,因为它们如韦勒克所言,至少从一个特别的视角看到了“文本建筑”的一个侧面,或者是如盲人一样摸到了文本“大象”的一个部分。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亲身的经验”让我深信一个人的生活经历和阅读语境对于文本解读具有不可忽视的、具体的影响!
2.结合自己的阅读经验去解读文本。
解读文学文本,常常需要将已经读过的文本与新的文本连接起来,“贯通”起来,“以诗解诗”,或曰“以诗证诗”,以旧的经验来阐发新的经验,就可能真正地获得一种美的享受,获得丰富而独特的阅读体验。特别是对那些较为晦涩的作品,最好是联系已经读过得、与之有关的作品来解读,不说迎刃而解,至少也不失为一种“化难为易”的有效方法。
又如,杜牧《题宣州开元寺水阁,阁下宛溪,夹溪居人》(《语文读本》5册)是诗人任宣州团练判官时,游开元寺,登水阁,眺望敬亭山,俯瞰宛溪,只见江山风景依旧,而六朝文物却消失殆尽,不禁感慨,咏成此诗。原文是:“六朝文物草连空,天淡云闲今古同。鸟来鸟去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惆怅无因见范蠡,参差烟树五湖东。”我们在解读时,自然就会联想到杜牧的《山行》对秋意的流连与寂寞,《泊秦淮》中历史兴亡的悲慨与无奈,《江南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苍凉与感伤。我们还可以联想到李白《登金陵凤凰台》中的句子:“凤凰台上凤凰游, 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 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还可以联想到崔颢《黄鹤楼》中的句子:“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有了这重重的“联想”,就可以在吟咏之间,感受到诗人杜牧内心的寂寥惆怅,感受到诗人面对李唐王朝日渐衰落的哀痛与怜惜,感受到诗人爱国忠君却只能“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忧愤与落寞。
3.从自己感觉最亲切、最深刻、最新鲜的“词句”出发。
因为读者的阅读经验的限制,因为读者的审美趣味和审美理想的限制,因为读者阅读的特定情境的差异,不同读者对同一文本的解读必然是有差异的,甚至,同一读者在不同的解读背景下也会对文本做出不同的阐释。自然,这些阐释有可能是与作者和文本的本意相背离的,因而造成“误读”。但是,这样的“误读”却不可避免,甚至无须避免,因为恰如德里达所言“我曲解,所以我多解”,这“误读”中也一定程度上体现了读者的创造性。作为读者,最重要的是从自己的“感觉”出发,从自己感受最亲切、最深刻、最新鲜的“词句”出发。
杜甫《江畔独步寻花》:“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其中的“啼”字,并非“啼哭”,而是“啼叫”、“啼鸣”,或者说是“歌唱”,与“戏蝶”的翩然舞蹈结合,则更能够表现春天充满盎然生机的气象。之所以用“啼”字不用“莺歌燕舞”的“歌”字,一是“啼”字更能够显出莺鸣之清丽与婉转,二是押韵的需要,这“啼”字与“千朵万朵压枝低”属于同一韵。如果与金昌绪《春怨》中“打起黄莺儿,莫教枝头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比较,就可以发现这相同的“啼”中却包含了不同的情绪。杜诗表现的是欢愉、欣喜的心情,金诗表现的是怨怅、伤感的情怀。读《江畔独步寻花》,最容易忽略的是“黄四娘”,或者是“以今推古”,以为这“娘”字就是“老太婆”,其实,这“娘”当是与“杜十娘”“杜丽娘”“红娘”的“娘”同义,应当是指“年轻漂亮的女子”。“黄四娘”就是黄家的排行第四的妙龄少女。自然,依理可推,还应该有一娘二娘三娘了。这是一群美丽的姑娘与千万朵姹紫嫣红的花相互映衬的景象了。杜甫是到江畔独步寻“花”,结果也寻着了“花”,那花充满了小径,姹紫嫣红,姿态各异,群芳竞妍。而更重要的“花”似乎却是“黄四娘”了。或许她并没有出场,但从这“满蹊”的招蜂引蝶的“花”则可以侧面地烘托出“黄四娘”这朵花的娇丽绝俗。于此,还可以联想到崔护《题都城南庄》中的句子:“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也是人面桃花相映的美丽,着实是让人着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