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沉郁悲怆 凝重苍凉

作者:乔以钢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张洁,当代女作家。原籍辽宁,生于北京,1960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计划统计系,到第一机械工业部工作。1978年发表第一篇小说《从森林里来的孩子》,获同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翌年加入中国作协。1982年加入 国际笔会中国中心,并随中国作家代表团赴美国参加第一次中美作家会议。任北京市作协副主席。著有作品集《张洁小说剧本选》, 小说散文集《爱是不能忘记的》《方舟》,小说集《祖母绿》,长篇小说《沉重的翅膀》(获全国第二届茅盾文学奖,曾被译成德、 英、法、瑞典等多种文字出版)《只有一个太阳》,散文集《在那绿革地上》以及《张洁集》等。张洁获意大利1989年度“玛拉帕尔帝”国际文学奖。她的《谁生活得更美好》《条件尚未成熟》分获1979年、1983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祖母绿》获全国第三届优秀中篇小说奖,短篇小说《有一个青年》改编拍摄成电视剧播映。张洁以“人”和“爱”为主题的创作,常引起文坛的论争。 她不断拓展艺术表现的路子,作品以浓烈的感情笔触探索人的心灵世界,细腻深挚,优雅醇美。
  
  《无字》是女作家张洁长期积累之作。张洁自言:“我觉得真正的写作是从《无字》开始的,以前所有的写作都是为它做的准备。”“哪怕写完这部长篇马上就死,我也甘心了……”这部三卷本80万字的小说的内容提要写道:“老子有言:‘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太深重的苦难恐怕难以表述,太饱满的感情恐怕无法言说,是曰《无字》。”在长达12年的时间里,作者椎心泣血,构筑起这部悲怆苍凉的女性心灵史和生命史。
  
  一、爱情理想的幻灭
  
  张洁是新时期之初开始文学创作的。20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她在关注社会重大题材的同时,写下了一系列爱情婚姻小说,引起广泛的社会反响。在《爱,是不能忘记的》《波希米亚花瓶》《祖母绿》等早期作品中,她书写了浪漫飘渺、超越世俗生活和肉身欲望的爱。作品中对爱情有着充满诗意的赞美:“哪怕千百年过去,只要有一朵白云追逐着另一朵白云;一棵青草傍依着另一棵青草;一层浪花拍打着另一层浪花;一阵清风紧跟着另一阵清风……相信我,那一定就是他们。”(《爱,是不能忘记的》)这样的情语不只是传达了小说叙事者的心声,而且映现了作者本人对完美之爱的憧憬和向往。不过,即使这些早期的小说,某些细节也已流露出作者对这种理想实现之可能的疑虑。此后,《方舟》的创作表明,面对女性在婚姻内外艰难挣扎的困境,作者已经怀了愈加沉重的无奈。进入90年代,人们从《上火》《红蘑菇》《他有什么病》《她吸的是带薄荷味儿的烟》等作品中看到,张洁的文学想象和审美方式发生了明显变化,理想中的男子汉非但成为陈迹,而且往往为丑陋、卑劣、病态甚至是变态的男性形象所取代;早期创作中倾情书写和呼唤的爱情理想不但趋于消隐,并且遭逢解构。到了长篇小说《无字》,张洁更进一步在对百年历史的回望中,写出了女主人公吴为精神追求的绝望与爱情理想的陷落。
  小说的叙事主线是吴为的人生经历,其中她和胡秉宸的婚恋故事占有重要位置。作者以全知叙述的方式,书写了胡秉宸与吴为之间近30年的情感纠葛。“文革”时期,下放干校的副部长胡秉宸在雪地中邂逅个性独特的吴为。胡秉宸曾在革命的血与火中经受历练,能干而有魄力,他恃才傲物,拒绝平庸,向往当风云人物,始终保有至尊至贵的自我感觉。他一方面维持着“模范家庭”的外观,一方面喜欢另找女人,而且总是“想办法让她们主动”。对吴为也不例外。恢复政治身份后,他先是用纯熟的伎俩引诱吴为上钩,而后又为自身利益联合妻子白帆“教育”吴为,把责任撇得干干净净。及至吴为凭借非凡的努力成为作家并且有了名气,胡秉宸在即将步入暮年、失却一切光环的情况下,才决定豁出去离婚,另娶吴为。如此一夫一妻的外观既不妨碍胡秉宸在两个女人之间游刃有余,也可满足他一直以来对“轰轰烈烈爱上一场”的向往。即令如此,一旦遇到白帆和政治对手组织的围攻,他还是只为自己打算,躲进医院,避往上海,让从没有任何政治斗争经验的吴为孤身去应对所有的打击。
  历尽磨难组建家庭以后,吴为开始清楚地看到这个曾在自己心目中魅力无穷的男人品性中虚伪、丑陋的一面。在他们的生活中,从经济开支到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包括夫妻性爱,胡秉宸都是一味索取又高高在上的角色。吴为费力地讨好他“那边”的每一个人,将经济生活建立在自己创作所得稿费的基础上。即令如此,仍不得不承受来自胡与前妻所生女儿的侮辱。与此同时,吴为一方面掩饰着胡秉宸年老体衰给夫妻生活带来的尴尬,照顾他男性的虚荣心,另方面却要承受这个大她20岁的男人对她不再年轻的女性身体的羞辱。后来,胡秉宸的游移终致婚姻解体。而离婚后的他仍将吴为当成情妇消遣,直至吴为惊觉对方不无“狎妓”之心。而胡秉宸呢?“他是真把吴为当妾、当婢、当妓了。好比胡秉宸时有对不起白帆的感觉,却从没有过对不起吴为的感觉。即使千方百计骗得吴为离婚,而后不到一个月就和白帆复婚,良心上也没有什么不安。”
  吴为曾是怀着火热的激情、理想主义渗入骨髓的青年。她崇尚革命,爱屋及乌,况且胡秉宸的确不凡:既有出生入死的革命经历,又精通中西古今爱情典籍。在她昔日的感觉中,与胡秉宸之间似乎有着几世情缘。可事实上,他们之间从境遇到内心永远有云泥之隔。小说中陕北的“塬”承载和沉积了自开天辟地以来宇宙间亿万年的沧桑,吴为对它有着近乎神秘的认同,而胡秉宸路过它的时候却不屑一顾。吴为早年经历的是水深火热的苦难生活,气质敏感的她接受了高等教育之后,非同一般地重视精神生活。可是,尽管出身世家的胡秉宸有着远非一般老干部所能比的文学修养,最初为达到目的可以借秦少游的词句使本来不无警觉的吴为终于心神摇荡,但他有关女性和爱情的认识其实只关“风月”,对女人的“爱”也只限于床上。而吴为所向往的,“是把命都能豁上的爱,是可以为之下地狱的爱,何谈献身!”她追求爱情的完美、圣洁,对所爱的人就像她严谨细致地擦洗就餐的叉子,连缝隙都要用洗洁布拉锯般地洗很久。然而,“有哪个男人能够经得住这样的擦洗?又有哪个男人愿意置身这样一把叉子的地位?”对男人,对婚姻,吴为所想、所求是过于苛刻了。
  说到底,胡秉宸和吴为之间其实从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心心相印之爱。不仅如此,小说中描写的其他人之间的情事,几乎桩桩件件同样与真爱无缘。《无字》就这样消解了张洁早期创作中爱的梦幻。作者以痛切之笔诉说女主人公为“寻找男子汉”所付出的生命激情,更以犀利乃至刻薄之笔,描写了某些人物围绕“爱”的虚伪、自私和龌龊。她毫不留情地解构了自己早年亲手搭建的爱情神话,让曾经在想象中认为是可以超越生死的“不能忘记”的爱化作无法释怀的痛与恨;她精细地描摹了近百年间风云际会中人们情感世界的复杂和虚妄,赋予作品凝重苍凉之美。
  不过,尽管这样的理想陷落对故事中的具体人物来说几乎是经验带来的必然,但就作者本身对人类精神向度的总体把握而言,却未免有失褊狭。毫无疑问,作者为理想之爱的幻灭付出了至真、至诚的血泪,可这份情感却很难说得上博大、高远。她让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将爱之梦幻编织到极致,又让它跌落到底端。其间固然蕴涵着深刻和彻底,但在性别观念上却未能远离偏见和狭隘。她突出地强调了两性关系中隔膜与对抗的一面,而忽略了人与人(当然也包括男人与女人)之间的理解和沟通其实同样蕴涵着无限的可能。
  
  二、女性命运的悲歌
  
  《无字》并非只是孤立地写出了女主人公吴为的婚恋悲剧。作品中同样痛不可言的,是血脉相连的几代女性的命运。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