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沉郁悲怆 凝重苍凉

作者:乔以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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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着意描写了一个母系家族,诉说了吴为和她的母亲叶莲子以及外祖母墨荷三代人的悲苦和挣扎、不幸和抗争。墨荷的婚姻完全取决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只能逆来顺受地充当叶家的“长工”和生孩子的工具,一辈子过着没有笑容的生活,直至生育时惨死。墨荷的一生是封建时代无数底层妇女命运的缩影。她唯一存活下来的女儿叶莲子年幼丧母,孤苦无依。但叶莲子受过一定的教育,自主地嫁给了东北军副官顾秋水。“九一八”事变后,丈夫随军而去,叶莲子和女儿被弃置不顾。她在战火中颠沛流离到香港寻夫,却遭到顾秋水的虐待和遗弃。在几近绝境的生存环境中,叶莲子含辛茹苦极力挣扎,将女儿抚养长大。一场婚姻留给她的,惟有心中无边的创痛。
  吴为从小缺乏父爱,小小年纪就不得不学会讨好别人、看他人眼色。她不仅目睹了父亲对母亲的毒打和虐待,还直接承受着来自父亲的暴力,甚至差点被他摔死。这一切使她对母亲的生死固恋有多深,对父亲的怨恨就有多深。新中国成立后她读了大学。作为受过高等教育和革命熏染的新时代女性,吴为对生活和爱情有着自己的认识和追求。她经历了不成功的婚姻,有了婚生女禅月和私生女枫丹。后者使她饱受周围人的侮辱。结束在干校的生活回到北京后,她为了追求爱情理想不惧流言,与年长自己20岁的老干部胡秉宸开始了长达10年的婚外恋,直到以文学成就赢得社会声誉而副部长胡秉宸也面临离休,这份痴情才等来转机。婚后,吴为忍受屈辱,对胡秉宸和他女儿百般逢迎,最终还是在胡的要求下同意离婚。前三代女性的生活轨迹在第四代女性身上终于改观。吴为的两个女儿各行其是,但又同样不再迷失于爱情。枫丹经过艰苦奋斗事业有成,但始终独自一人生活。禅月目睹前辈的不幸,16岁时就已不再相信世上有什么“真正伟大的爱”,断言那不过是“天方夜谭”,是幻想,并且认定“人活着多半是互相利用”。母亲去世后,她放弃帮助吴为将书稿完成的想法,选择出国定居,告别了属于前几代女性的生活。
  《无字》就这样写出了一个以女性血缘维系的家族谱系。小说中这个家族的女性之间不仅由于血脉亲情,更由于命运相通产生了深刻的互怜互恋,特别是相依为命的叶莲子与吴为母女之间情感至深。作者写道:“灾难一点缝隙也不留地把她们紧紧压缩在了一起,且坚固无比,什么力量插得进来?不论是爱人、父亲、兄弟、朋友……”这是一种流淌在血液中的生死相依。它的形成和蔓延深刻触及了中国社会性别文化的传统与现实,扩展了作品的容量。张洁在妇女解放已汇入20世纪中国思想文化潮流、并已取得重要进展的背景下,令人震撼地深入到女性生命本体,刻写了百余年间一个家族三代女性的婚姻遭际和生命苦难。
  如此这般的世纪回望,假若只是在倾诉中陷入无边的悲情和怨愤而缺乏女性的自审,难免会丧失精神的高度。在这一点上,《无字》虽然不是没有留下缺憾,但综观全篇,终还是一定程度上体现了自觉的反省精神。小说细致入微地描写了几个主要女性人物身上几乎完全失却自我的温顺、隐忍和牺牲,特别是吴为这个智慧、敏感、具有新思想和自立能力的知识女性在与胡秉宸的情爱关系中的软弱、盲目和逆来顺受。并且,作者在叙议之间时而倾向鲜明地引导人们感悟,传统文化塑造出来的具有相当普遍意义的所谓女人品性,是怎样地与来自外部的有形无形的势力一道,深刻制约了女性的历史命运。小说中,禅月对前辈女性泯灭自我主体性的人生姿态表示了强烈的不满,她决然发誓:“咱们家的这个咒到我这儿非翻过来不可!”
  人们从故事中看到,当女性有关情爱的虚幻梦想成为生活的支撑点,是多么的有可能于不期然间铸就自身的可悲命运。叶莲子曾在很长的岁月里独自承受所有的磨难,等待顾秋水回心转意。尽管她有能力以教书为生带着女儿闯过了种种艰难,却依然认定“一家之主非男人莫属”。直到早就另结新欢的顾秋水与她离婚,叶莲子才“有点惊讶有点惋惜,为什么要从一而终?”如果说叶莲子尚属于老中国的儿女,那么,已随时代前进并受过高等教育、在岁月流逝中逐渐洞穿了胡秉宸的一切的老年吴为,即使已经爱情不再、与之离异,竟仍无力抗拒对方的约会,“涌起满腔怜爱”与之苟且,使“满怀雄性虚荣的他,不可能从任何女人那里得到如此忘我服务的他……得到一个男人最后的满足”。可以说,在吴为身上,张洁将女性因情而痴、为情所累的状态写到了极致:“她真是一个把自己赔光了才肯回头的女人。”作者对知识女性失却主体意识、成为男人精神之囚的荒谬和愚昧进行了灵魂的拷问,投入了沉痛的反思。
  
  三、人之自限性的思索
  
  张洁从来不是一个目光只停留在私人生活空间的作家。20世纪90年代以来,尽管她已不再创作如同《沉重的翅膀》那样的作品,而是更多地转向对人的内心世界的质询,但她并没有将创作的天地封闭在促狭的角落或幽暗的空间。《无字》中,女人的性别境遇是贯穿始终的叙事线索,却并不能涵括小说的全部内涵。这部小说并非仅仅写出了吴为一家三代女性的悲剧,而是同时包含着对历史的叩问,对人性的思索。
  传统思想文化以及20世纪中国的社会风云,是培育吴为、胡秉宸等人性格和命运的土壤,他们以主人公的身份活跃在舞台上。而小说中作为人物背景的家族身世、思想情感、政治观念、爱情意识、心理倾向乃至处世姿态、人生方略等等,无不承载着厚重的历史文化内涵。红军长征、延安整风运动、“抢救运动”、西安事变、抗战、国共二次合作、皖南事变、解放战争、反右、文化大革命等一系列重要的历史事件,或显或隐、亦实亦虚地与人物活动及其生存背景联系在一起,由此铺展出一幅百年中国的苍茫图景。作者将人物放到历史长河中,打乱时空顺序,似乎零碎分散却又紧密勾连地加以表现。她借主人公之间的恩怨情仇描绘出浑厚的历史,刻写出人物性格之养成除了自身禀赋外,与社会生活、历史文化、现代思潮乃至革命政治之间的内在关联。她“通过心理线索把历史碎片缀合成为一个文学整体,在风雨人生的面前及世态炎凉的背后体味人世和人性”。
  这部鸿篇巨制在形而下的层面上,主要讲述了历史场景中女性爱魂的无可皈依、终至毁灭,给人以理想爱情乃至世界的真实统统伴随虚伪的殿堂而坍塌、而不再的印象。小说中吴为最终由疯而死,“疯子就是不再构成任何意义”。作品结尾,还将整个20世纪喻为“一盘臭棋”。但是,当人们瞩目于这一切仿佛笼罩在“后现代”之下的情境时,却往往忽略了作者在整个故事结束后写下的简短而富于某种形而上意味的“后记”:“我不过是个朝圣的人,来到圣殿,献上圣香,然后转身离去。却不是从来时的路返回原处,而是继续前行,并且原谅了自己。”饱经沧桑的作者在完成了这部对她来说一生中最为重要的创作之后,已经彻底交出了自己;她在对人之自限性的痛切认知中反观来路,完成了自我精神的清算和救赎。她悄无声息地告别既往,“转身离去”,留下一个句号,然后“继续前行”,并且“原谅了自己”。在这个意义上,《无字》之于张洁,可以说是向死而生。
  或许,对读者来说,与其沉浸于小说情节、氛围的沧桑绝望,不如用心于我们对生活、对人的理解;与其叹息理想之爱的终不可得,莫若反思我们自身对情爱的把握。纵然历史、现实和未来在两性间已经、正在、并将继续发生无数令人断肠的悲剧,我们也没有理由全然否定世间存有两性间的挚爱真情。在无可避免的人之自限性面前,如果我们能够有所自省,有所自励,甚至有所超越,那么,也许便可期待,我们所感受到的人和人的关系、也包括两性间的关系,将会多一些亲切,多几分暖意。
  
  
  乔以钢,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长期从事中国女性文学研究,著有《中国女性的文学世界》《20世纪中国女性文学史》(合著)《多彩的旋律——中国女性文学主题研究》《低吟高歌——20世纪中国女性文学论》《中国女性与文学》《中国当代女性文学的文化探析》等。现为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课题攻关项目“性别视角下的中国文学与文化”首席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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