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附:老妇人和她的猫
作者:多丽丝·莱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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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又听到了楼底下废物堆中搬运尸体的声音,看到了照在潮湿的墙上和倒塌的柱子上的电光。有那么一下子,手电筒几乎射到黑騠身上,但没人上来。谁会想到竟然有人会走投无路得敢爬上那么危险的楼梯,不怕那分崩断裂的地板下陷,何况是严冬?
黑騠这时已不再理会自己的病,不理会自己究竟病得多重,也不考虑自己的险境——根本无法残活的处境。严冬、酷寒已从她脑中消失,她想的是春天已近。要是他们当初被迫搬来这里的时候是春天的话,那她和騠比就可在这儿安定地稳稳度过一月又一月,好些个月的日子。自己的生命,或该说死亡,竟然系于建筑商的一念决定,不在四月而在一月改建房子,这实在太离奇,大荒谬,她难以相信,脑子难以接受。前一天,她脑子还算清醒,现在则一片混沌。她高声说笑,还起身在地板上攀爬,在烂布堆中翻找一张圣诞卡片,她的乖女儿四年前寄给她的。
她疾言厉声指责她四个子女,说她现在病快好了,需要一间单独的房间。“我一直都没亏待你们,”她对着隐形的证人——邻居、社工、医生大声叫嚷道,“从没让你们缺吃缺穿的,从来没有!你们小时候,吃的穿的都是最好的!不信,去问人家,问他们,问啊!”
她急躁不安,又叫又吵,騠比从她身边跳开,跳上娃娃车,弓着身注视她。它行动不太方便,前脚血迹仍在,老鼠咬得很深。天色泛白后,黑騠似在睡眠中,老猫下了楼到院子去。它看到人行道旁一只鸽子在啄食,它一跳跳上去,把鸽子拖到草丛中,吃个精光,没衔回去给楼上的女主人。吃饱了,它仍在草丛中,注视路上的行人,闪亮的黄色眼珠聚精会神,似乎有所思,有所计划。到了很晚,它才回到破房子,爬上湿嗒嗒半崩半裂的楼梯,似乎知道早回去也没用。
老猫看到黑騠身上松松的裹着一条毯子,在一个角落里撑坐,头垂在胸前,一顶猩红色的呢帽下,垂落了一大撮白头发,掩住了脸。她脸上泛着不实的粉红颜色——冻昏的红光。那时她仍未死亡,在夜里才断了气。老鼠沿着墙壁、木条爬上来。老猫冲下楼去,逃离它们,一拐一拐的,逃到院子里去。
一两个星期后,他们才发现了她。天气转暖,找寻尸体的工作人员闻到了臭味,爬上险梯,找到了她。她身后有遗物,但不多。
至于那只猫,它在茂密的矮树丛中流连了两三天,注视着人行道上的行人,以及大马路上滚滚的交通。有一次,有一对男女在人行道上停下来谈天。它看到四条腿,于是走上前去,偎着当中一条抚擦。一只手弯下来轻拍抚摸了它一下。然后那两人走了。
老猫眼看找不到新家,只好上路去。它一路嗅,一路闻,走过一个院子又一个,穿过一间间空房子,最后来到了一个古老的教堂墓地。墓地上已有了几只流浪猫,它加入了它们的行列。那个地区上,从此开始出现了一大群的野猫。它们捕食野鸟和草丛中的田鼠,饮喝水滩的水。在冬天未去之前,它们生活上有点困难;在两次长久的寒流侵袭期间,地面上都是雪,没有水滩,无水可喝,而在白色雪地上,猫没有隐身之地,鸟也难捉。但大致上,总算过得去。它们当中有一只是母的,因此很快就生出了一大堆来,到处都是猫。它们野得简直就不像是在市区里过活的。而在伦敦那一小平方哩的地区,就有了五六大群这样的野猫。
市府官员于是来捕猫。有些逃去,躲开。騠比给捉了。它不但又老又僵,老鼠咬的伤仍叫它一跛一拐,而且它不怕生。人来捉它,它根本没逃,任由人抱走。
“你可是个老将,可不是?”抱他的人说道,“真正的老姜,真正的老流浪。”
猫很可能还以为它又找到了个人类朋友,找到了个家。
可是并非如此。那个星期捉到的野猫就有好几百。騠比驯服,喜欢亲近人,要是不是这么老的话,或许可能找到新家,但它实在太老,又一身恶臭,体无完肤。因此他们给了它一针,就如我们所说的,“让它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