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为边缘人画像

作者:温 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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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7年的诺贝尔文学奖终于授给了多丽丝•莱辛。这是近年来最少争议的一次获奖,唯一的问题,恐怕是来得太晚。尽管这位老奶奶表现得十分超脱,“粉丝”们仍然为她得到文坛的最高褒奖而大感欣慰。
  个人以为,莱辛的过人之处在于她风格的多变和视野的广阔。对于缺少大块时间与理论准备的“普通读者”来说,想要走近这位高产而又多变的作家,是有一条捷径可循的,那就是读她的短篇小说。她的短篇题材广泛,笔法细腻、刻画生动,在某种程度上弥补了长篇的不足。莱辛长篇中的女主人公,总是带着其本人的种种痕迹,总是一个有创造力的知识女性,演绎着一个在社会中左冲右突、奋力拼搏的故事。长篇中的世界虽称不上雷同,却也并未完全实现作家本人的雄心:“全面描绘时代精神和社会道德气候”(《金色笔记》的创作宣言)。毫无疑问,这个目标必须由众多短篇小说的支撑才能达到。通过短篇,莱辛的视角遍及时代与社会的各个角落,构筑了一个丰富多姿的世界。
  《老妇人和她的猫》作于20世纪70年代,并未采用任何实验技巧,对人物命运的描绘近乎白描,却为我们打开了一片崭新的天地。在同时代的英国作家中,还不曾有谁如此深入地表现过一个城市边缘人的悲惨经历,一个卑微生命的挣扎颤动。作品中对伦敦东区阴暗生活的描绘令人想起狄更斯,但相形之下,莱辛谨守客观超然,表现得更有力量。
  黑騠,千百万城市贫民中的一个,原本可以在政府的“好意”安排下过上正常贫民的生活,但她却一次又一次地逃避,甚至主动放弃。于是我们便看到她几度辗转,最终饥寒交迫地倒毙在荒郊废墟。“每况愈下”这个词,便是对黑騠命运最准确的概括。伍尔夫说过,女性写作的必要条件就是有钱加上一间单独的房间。其实这两样东西不仅是女性实现自我、获得精神自由的条件,更是女性乃至所有人生存最起码的物质基础。在另一短篇精品《十九号房间》里,莱辛细腻展示了一位中产阶级女性精神压抑、最终自杀的心路历程。主人公苏珊衣食无忧,不需要像黑騠那样苦苦挣扎,她的痛苦是形而上的;相比之下,黑騠绝对是一无所有,每天都要面对灵与肉的双重匮乏。房间对两个女人的意义完全不同。苏珊认识到自己生存的虚无,她要极力抗争与逃避的那个“魔鬼”,是对失去自我的恐惧心理的外化,也是社会规范无物之阵的象征;而黑騠每天执著于生存斗争,把全部力量用于捍卫自己的基本权利之上,她要对抗的“他们”,是一个个体面人,是具体的市府官员,是现实的社会舆论。可以说,这两个短篇互相补充,共同构成了女性生存的现实图景,形成了一种互文关系。两个境遇不同的女人都在渴望一个专属的空间,但出发点却迥然不同。对苏珊来说,那是精神自由的空间保证,可是对于騠比,那是生存的庇护所,是她的一切。
  黑騠的故事很简单,就是三次搬家的经历:丈夫在世时,她和一家人住在市政局建的公屋里,房间十分拥挤;丈夫死后,子女相继离开,她被搬到五楼一个小房间去;(这个动词很有意味,是被动,不是主动)市政府要执行宠物管制条例,为了保全相依为命的騠比,她又搬到某贫民区一楼;(不难发现,黑马的生存空间在不断变小,位置不断降低)不幸很快遇上拆迁,政府大发慈悲,要把受害者安置于养老院,但不许带猫,于是黑騠再次弃家出走,逃进一幢危楼,过上了茹毛饮血的生活。在冰天雪地之中,只靠騠比的体温取暖。生命垂危的时刻,“她高声谈笑,还起身在地板上攀爬,在烂布堆中翻找一张圣诞卡片,她的乖女儿四年前寄给她的。她疾言厉声指责她四个子女,说她现在病快好了,需要一间单独的房间。‘我一直都没亏待你们……从来没有!你们小时候,吃的穿的都是最好的!不信,去问人家,问他们,问啊!’”对于自己被子女和社会抛弃的命运,这是黑騠从始至终唯一的一次呐喊,是她临终前最后的心灵呼号。
  贫穷孤独如黑騠者,其最终结局并不出人意料。然而黑騠完全可以走另一条路,大多数穷苦寡妇都不可避免的“正常”道路。她的一生面临过几次抉择,而她的个性就在这几次抉择中显现出来。显然,黑马是在丈夫死前并无多少异常行为,唯一的特别之处,就是喜欢去人潮汹涌的车站看热闹,好像有点儿不大安分。从那时起,子女们就已经开始担心她那不“体面”的吉卜赛血统了。吉卜赛人,意味着流浪生活、放荡不羁;意味着贫穷、罪恶与欺骗。丈夫中年去世,黑騠面临人生第一次重大抉择:她本可以像别人一样,听安排,当售货员,做正常寡妇,过体面生活。“体面”一词,浓缩着英国中产阶级的价值观念,乃英国人的最爱,19世纪愤世嫉俗的批判现实者们都不曾撼动它。多少人奉行几百年的行为规范,如今却不能束缚黑騠 。与苏珊一样,在摆脱了家庭负担之后,她真实的自我开始出现。她不喜拘束,很快辞掉正经工作,做起了吉卜赛人的传统生意——兜售小玩意儿的买卖。叙事者告诉我们,正是因为这吉卜赛血统,黑騠讨价还价,欺骗买主。在体面人看来,欺骗最可耻,是吉卜赛人劣根性的集中表现。从此黑是与正当人家分道扬镳,四个子女与她形同陌路。
  但是,千万不要被语言表层所迷惑,以为黑 的悲剧完全来自于她的民族性格。黑騠的“沦落”固然有自愿的成分,但也和子女们的遗弃直接相关。叙事者指出,她做生意更多时候“不止是诱骗,简直就是乞讨”。这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并不是黑马热爱乞讨,为了维持生活,她不得不如此。她前半生挨饿受冻,奋力将子女们送进中产阶级的行列,得到的回报却是无情的蔑视,坚决的划清界限。黑騠虽以吉卜赛血统为傲,子女们却利用这个借口彻底抛弃了她,左邻右舍也不时套用这一说辞攻击她,她们的态度就是“体面”社会的态度。吉普赛人是英国社会中的“他者”,边缘人,稳定社会中的危险因素。黑騠既穷又不安分,非但不知妥协,学乖一点,还要和体面的代表者们针锋相对。她那明目张胆的“另类”让体面社会极其难受。这一次放弃,奠定了黑騠的未来,她选择不接受政府的安排,就等于选择了自寻死路。
  当市政府明令黑騠了结騠比时,她面临着人生第二次抉择:要么听安排,搬进“绿野中”的养老院等死;要么再次放弃,成为真正的流浪者。为了保全唯一的伴侣,黑騠选择再次放弃,从此彻底失去了庇护所,头上无片瓦遮身。与第一次放弃相比,第二次放弃更显示了黑騠的自尊与勇气。因为那位房屋署的官员也深知,“所谓的安老院,都把老人当成顽皮不听话不懂事的小孩看待,直到他们有幸谢世”。在那种地方,老人们除了维持生物学意义上的生命,已经丧失了人应有的大部分权利,根本没有多少尊严和自由,更遑论什么爱与温情。所以,黑騠誓死保护騠比,不仅是保护一个生灵,更是保护自己的自由和尊严,为自己仅存的一点人世温情而挣扎。于是黑騠勇敢地迎接了流落废墟的命运,明知前面是死路一条,依然顽强地挣扎到生命最后一息。在她努力抵抗社会与自然双重严寒的过程里,我们看不到她为自己的选择后悔、沮丧、悲伤,甚至连一点点抱怨都不曾流露。我们看到的,是黑騠身穿粉红和大红玫瑰花窗帘布做成的衣服,傲然站在房屋署官员不愿涉足的恶臭小屋里,不屈的生命意志突破重重束缚,开出花来。面对生活,黑騠从不叫苦,还颇能寻找乐趣,她高傲,独立,坚韧不拔。
  自始至终,黑騠的命运都与她的猫紧紧相联,妇人与猫之间的对应显而易见。两者从形象、行为方式,到心理状态和最终命运,都在互相对照说明。猫的名字叫做“騠比”,直接表明了人与猫的对应类同关系。騠比“像一团破烂呢绒布,伤痕累累,浑身发臭”,黑騠则“穿一身猩红色呢绒套装,高大憔悴”;騠比和女主人一样,非常独立,很有野性(抓鸽子吃),在猫的社会里顽强战斗,落下一身伤痕;作品中一再提到,猫和主人一样害怕老鼠,甚至被危楼里的老鼠咬得遍体鳞伤,这个违背常情的细节并非闲笔,它充分说明了黑騠与猫同命相怜的处境,她们都处于孤单无援的悲惨境地。至于心理状态的类同,主要表现在两者对温情的依恋上。作品中出现过六次人与猫的对话,其实是妇人对自己状况的总结,是人以猫为听众的独白,也是妇人在代猫发言。且看其中一段:“你这肮脏的老畜生,污秽的老猫,没人要你,可不是,騠比,没有人要。你只是只野猫,只是只偷吃的老猫”,这段独白表明,黑騠对自己的处境非常清醒,但她仍然对自己充满信心,她在与“敌”周旋的过程里积累了丰富的生存智慧,很能以幽默化解内心的凄苦郁闷。黑騠在这世上一无所有,只有猫与她互相体贴,做她的忠实听众。这份人兽之间的依恋与温情,成为她们各自生命的重心。黑騠死后,猫也迎来了生命的终结。 比试图再觅新家而不得,彻底沦为野猫。此时市府官员第四次出场,抓住老猫,用类似安置黑騠们的办法,给了它一针,“让它安息”。而騠比之所以被捉,是因为它根本没逃,任由人抱走。它和主人一样,死于人世的不宽容,死于不甘寂寞,死于渴望人间温情而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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