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从“纵欲”到“笃情”
作者:琚静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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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长篇歌行中,最著名的莫过于唐代白居易的《长恨歌》,曾被后世奉为歌行中的“绝唱”。
《长恨歌》采取安史之乱前后唐玄宗李隆基与宠妃杨玉环之间的情事为主要题材。李隆基恋色误国,杨玉环恃色邀宠,马嵬事变贵妃香消玉殒等史实在作品中得到艺术性的展现。
关于李隆基得杨玉环的真实来路,早已为天下人皆知,《新唐书》《廿五史纲鉴》等史书均有明载。杨玉环本是寿王(李隆基之子李瑁)的妃子,被公爹李隆基看中。公爹为满足自己的色欲,厚颜将儿媳据为己有。为遮人耳目,他又采取掩耳盗铃的方式,先将杨玉环度为女道士,赐道号太真,后命其还俗,迎入内宫,册封为贵妃。有关此番内幕,白居易在《长恨歌》中隐其不提,而是以“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等语轻易带过(关于白居易如此用笔的原因,将在后文论及)。
李隆基和杨玉环结合之后,深陷色欲的泥潭而不能自拔,两人过着糜烂的宫闱生活:“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身为一国之君的李隆基不理朝政,成日与贵妃杨玉环如此沉湎声色,纵欲行乐,焉能有什么好的下场?“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安史之乱的爆发,彻底结束了帝妃之欢。李隆基带着杨贵妃仓皇出逃,途经马嵬驿,遭遇难堪:“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一个潇洒了四十多年的至高无上的帝王,到头来居然连一个宠妃都保不了,怎么说都是莫大的讽刺!晚唐李商隐曾写诗委婉地讽之:“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空闻虎旅传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马嵬》)①
一些封建士大夫将安史之乱归为“女祸”所致,将罪责归于以色惑君的“尤物”杨玉环。这未免有失公允。
在封建社会那样极端的男权社会里,女人最大的资本大概要数色相。美丽女子多半被看做男人的“尤物”,她们没有属于自己的人生罗盘,没有选择自己人生的自由与权利,一切唯男人是从。而杨玉环更是悲哀,她面对的不是一般品级的男人,而是一个有生杀予夺大权的顶级男人——帝王李隆基,她的命运完全掌握在他的手中,她可以随意地被他从寿王李瑁那里夺过来,她的身份也随意地被他改变:由他的儿媳成为他的宠妃。
不过,如果说杨玉环委身于李隆基完全是迫不得已的,那又未免过于简单化了。杨玉环也是一个私欲旺盛的女人,她与“养子”安禄山关系暧昧,“禄山出入(贵妃)宫掖,通宵不出,颇有丑声闻于外,上亦不疑也。”②英国戏剧家莎士比亚的名剧《哈姆雷特》中有一句关于女人的警言:“脆弱啊,你的名字是女人!”③这句警言套在杨玉环的身上也同样是合适的,女人杨玉环也是脆弱的。她的脆弱不仅表现在她屈从于外在的皇权,委身于能给自己及其家人带来无限荣华和尊贵的李隆基,而且还表现在她屈从于自己的情欲与物欲。她娇媚恃宠,骄奢淫逸。单就嗜好鲜荔枝这一点,就足以让人诟病。《新唐书•杨贵妃传》载:杨贵妃“嗜荔枝,必欲生致之,乃置骑传送,走数千里,味未变,已至京师”④。为了将鲜荔枝完好无损地运抵长安,行程千里,传送者必须快马加鞭,不得有任何延误,沿途不知累趴下多少人马。李隆基下令兴师动众地大运荔枝,跟宠妃杨玉环恃宠骄奢不无关系,她只想满足自己的食欲,这种劳民伤财的荔枝专运不会引起她丝毫的不安,反倒让她很高兴。杜牧曾作《过华清宫绝句(其一)》一诗予以讽刺:“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宠妃杨玉环实际上成了协助李隆基纵欲的最可心最灵巧的工具。她将自己推向淫逸奢华的云端,最终落得被缢杀的悲惨结局,做了李隆基的替罪羊,成了皇权祭台上的牺牲品。
就史实角度而言,帝妃之间很难有真正的爱情可言。西汉武帝刘彻早年“金屋藏娇”,宠爱陈阿娇,以之为皇后,但最终还是移情别恋,抛弃了陈阿娇,将其幽闭长门。司马相如纵然倾尽才情,为陈皇后作《长门赋》,也挽回不了陈皇后被抛弃的命运。白居易在诗中以“汉皇”刘彻代指唐玄宗李隆基,多少也暗示着帝王本质相差无几,汉皇也好,唐皇也好,都一样地专制,一样逞色欲之欢,感情不专。得意无度时的李隆基与杨玉环之间不过是帝王和宠妃之间的权色之交欢。一个以权养色,一个以色侍权。只不过这种权色间的交欢被安史之乱所截断。如果马嵬事变之后,李隆基仍然稳坐龙廷,至尊无上的大唐天子对失去一个贵妃不会懊丧多久。普天之下,美女无数,他会很快找出别的“杨玉环”来作替补。
倘若白居易的笔仅仅停留在史实的层面上,仅仅讲述帝妃沉溺欲海所带来的恶果,那李杨故事毫无感人之处。《长恨歌》的高明之处,就在于它基于史实又极大地超越史实,在史实的躯壳里,艺术性地填充常人的真实情感和对爱情的美好愿望。
在白居易的笔下,杨玉环殉命马嵬坡,李隆基悲痛不已,每睹物即思人,对杨玉环的思念之切缠绵悱恻,读来真切感人。曾有学者对李隆基的此番相思持怀疑态度。陈寅恪曾就此问题进行了细致的“笺证”,如他对“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中的“长生殿”予以考证,认为长生殿当为唐代祀神沐浴之斋宫,李三郎(李隆基)与杨玉环在那里曲叙儿女私情,是说不通的⑤。陈寅恪本着严谨认真的态度“诗史互证”,他的考证也有理有据,颇有说服力。《长恨歌》里所谓李对杨的“辗转思”的历史真实性与否似乎也就不言而喻。不过陈寅恪并没有明确地下结论。他这样做不无道理。白居易毕竟不是以史家身份在书写历史,而是以诗人的身份以歌行体抒写一个跟史实有点关联的传奇故事。
早在《长恨歌》开篇,白居易对李隆基得杨玉环的经过的描述,就明显超越了史实,采用的是虚构写法。这固然不排除白居易本人“为尊者讳”,有意为李隆基侵占儿媳的缺德行为护短。不过,在笔者看来,白居易这样写,也是出于从文学表达的角度考虑。如果直言道出李杨结合的真实内幕,又大幅度地渲染他们之间的至深爱情,不免会让人产生怀疑:这背离伦理道德的翁媳之合能产生多少“爱情”?他们的“爱情”到底有几分真?白居易索性将杨玉环的身份弄得单纯一些,将她说成一个“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的清纯少女,李隆基跟这样的少女相悦是合情合理的,他们之间的感情也就显得纯洁得多。这也就使歌行后半部描写李杨之间生死相依的爱情显得顺理成章得多。
李隆基对杨玉环不尽的相思更是白居易艺术想象的产物。
如果将李隆基的无限相思仅仅理解为对宠爱女人的相思,那未免有点狭隘,他的相思其实还包含着更为深层的内涵。
安史之乱中,太子李亨未征得李隆基的同意擅自即位(是为肃宗)。李隆基自蜀还京后,肃宗及其亲信为防止他夺位,将他安置在西宫——太极宫“养老”,实际上等于将他变相地软禁起来。人至晚境,本就容易产生感伤,更何况李隆基这样的老帝王,让他突然间失去宠爱的女人,又让他一下子从权力的顶端滑落下来,他的感受会如何?
无论昔日李隆基是怎样一个呼风唤雨,高高在上的帝王,他的底质依然是血肉之躯,一旦他身上的那层至尊帝王的外壳褪色了,他的底质就自然地袒露出来,他也就是一个寻常人,他的情感也就变得寻常了。他在垂暮之年失去宠妃,失去权力乃至人身自由,被搁置在荒凉寥落的宫苑里,内心的凄凉是不难想见的。“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传达的是一种备受冷落的忿忿不平。而“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流露的是对时光无情的一种怅然。岁月易逝,物是人非,欢乐不再。——这里更多地包容着落魄人生之悲,他的感慨是万千的,感伤是无限的。这种孤独感伤都悄无声息地融入对杨玉环,一个曾经同他朝夕相处了十几年的女人的无尽思念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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