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电影与文学的情欲大战

作者:陈晓明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最近李安的《色•戒》在大陆不温不火地上演,这与在台湾和香港首映时的热烈还是有所失色。尽管票房相当不错,看两遍的观众还不在少数。但风头却不够强劲,也许气势已在港台耗去不少,或许也因为在大陆造势过于提前,真正出场反倒过了那个兴奋劲。想想前一个月的中秋节晚上,香港台北都在上映李安新上市的电影《色•戒》,两地都创下了票房纪录,更是刷新了李安本人在两地的首映票房纪录。在这个传统中国人团圆的节日,人们对一部电影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香港的热闹自是不必说,台湾就有不少花边传出来,据说马英九看得泪如泉涌,而谢长梃则于谈笑风生中看得无动于衷。这也难说是二人都是真性情,还是政治作秀。总之,一部电影首映如此调动情绪和话题,也是令人称奇。虽说李安是华人文化的骄傲,他的电影代表了亚洲电影所达到的一种高度。《色•戒》刚刚在威尼斯拿了金狮奖,趁着热乎劲,在台港首映立即制造轰动效应。这次的动静如此之大,恐怕还不只是因为李安导演,可能与这部片子的情色传闻脱不了干系。王佳芝(汤唯)的七分钟全裸出镜的高潮戏,当是观众期盼的一个看点。而这七分钟偏偏又被大陆审片部门剪去,这就更显出原汁原味的七分钟之宝贵。这七分钟就是一个磁场,所有人的目光都会为它吸引,没有了这七分钟,磁场就被屏蔽,那里有什么东西被遮蔽了?
  这七分钟有那么重要吗?可能吧。我宁可认为李安是一个真下工夫做电影的人,他对张爱玲的理解准确或独到吗?才有这七分钟的身体无限的动作。当然,作为一个大导演,李安是否准确理解原作并不重要,反其意而用之也未尝不可。不过,《色•戒》可谓是张爱玲极为出色的作品,李安从中获得的启示一定不少,要去辨析影片与原作的差异无疑难度极大,二位极端出色的艺术家都有各自的微妙处,就是这微妙处是各自艺术所达到的某种极限。在这微妙处的差异中,隐含着的可能是一些非常重要的艺术本质问题。在我看来,电影与小说就存在着微妙的差异,它意味着的是当今时代不可避免的电影与文学的一场生死搏斗,而搏斗的要害处就落到了情欲上。我们不妨这样说,李安对张爱玲小说的改编,隐含着电影与文学展开的一场情欲大战。
  为什么要有这七分钟?李安并不是巴塔耶式的情色艺术家,他腼腆且传统,儒雅而平和。我们会说这不过是人的外表,与艺术家的心灵世界相去甚远。但李安做电影之认真虔诚当是众口一词的事,他不习惯也不必要玩弄什么花招。如果这一切前提都可靠的话,我们就可以回到影片本身来看看这七分钟有没有必要。
  我们当然会问这部影片到底在讲什么?主题之类的话题肯定是老套了,21世纪的电影还谈什么主题?其实无论如何主题都是逃不脱的,不管你是荒诞派,还是表现主义,或者解构主义,都会最终落下主题的痕迹。只是当代电影的主题越来越难以概括,越来越不那么简单明确。不说主题,就说故事;不说故事,就说一点情节。否则我们无法更深入一些阐释这部影片。李安这部电影故事情节还是很清晰的:漂亮的女大学生王佳芝只身一人逃到香港,在那里她结识了邝裕明等爱国青年,他们一起演出热血话剧,畅谈人生。为了表达抗日爱国的决心,他们策划一起暗杀汪伪政权的汉奸特务易先生的行动。这是一个美人计,通过年轻貌美的王佳芝来实施,王佳芝骗取易太太的信任,接近易先生并制造机会行刺。王佳芝按照计划接近了易太太并赢得了易先生的好感,但在暗杀计划即将实施的前夜,易先生却突然返回上海,让他们的计划落空。三年后,王佳芝重新回上海,寄宿在舅妈家过着落魄的生活。遇到当年彼此暗恋的邝裕明后,她重新加入未完成的刺杀计划。重新见面后,易先生寻找机会和王佳芝在隐秘住所见面,疯狂发泄般地和佳芝发生肉体关系。多次性爱让两人都越陷越深。在一次安排周密的刺杀行动中的最后关键时刻,王佳芝几经内心剧烈矛盾冲突,终于提醒易先生逃跑。结果军警封锁了大街小巷,王佳芝和伙伴们相继落网,易先生亲自批令,王佳芝被枪杀身亡。易先生坐在王佳芝住过的床边,心情惆怅而失落。 影片的故事改编自张爱玲的同名小说,情节方面几乎没有什么的改动,而张爱玲的小说也有原型,这是1939年的“丁默村遇刺案”。主角就是当年沪上有名的美女郑苹如。张爱玲在1950年写《色•戒》初稿,完稿却并没有拿去发表,居然在抽屉里放了将近三十年的时间,直到1978年4月11日,台北出版的《中国时报》副刊《人间》才发表了张爱玲这篇《色•戒》。张爱玲在卷首语写道:“这个小故事曾经让我震动,因而甘心一遍遍修改多年,在改写的过程中,丝毫也没有意识到30年过去了。爱就是不问值不值得,所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说一篇小说要经历30年的反复斟酌修改有些让人难以置信,张爱玲并不是那种磨蹭的作家,她历来出手很快。这篇小说当然有隐情,要说出的与背后的东西显然有相当复杂的关系。这篇小说原型故事的主人公丁默村,汪精卫重用的特务头目,与胡兰成虽然不是一路,但也有相近之处。胡兰成做汉奸的岁月,也是过着刀口舐血的日子,与周佛海等人明争暗斗,背后的刀光剑影时时透着杀机,当时与胡兰成打得火热的张爱玲不是不知道。郑苹如的原型故事,张爱玲显然是联想起自己和老胡的旧事。很明显张爱玲这回投入了自己对男女情爱的切身感受,那是她用青春生命和声誉才得到的体会。才会有“无所谓值得不值得”的自慰,才有“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感叹。但郑苹如是英雄烈士,张爱玲与胡兰成的情事,放在文学史中可能还算是才子佳人浪漫风浪;放在历史中则是上不了台面的烂事了。张爱玲动笔写作此小说时30岁,显然也不会昏聩到要把自己与郑萍如比试一番。她只是想为自己做点开脱,即使是英雄烈士,还会爱上汉奸呢,何况她一个文学女子呢?这样来看文学都太狭隘了,抛开张爱玲的经历身世,张爱玲想表达的也就不过是女人对爱情最根本的要害是什么?
  这里我们不去管故事原型,我们只管李安的电影到底要说什么?怎么说了这个故事。这个美人刺客的故事不算新颖,关于二战的影片和小说不少都写有这类故事。我们要抓住李安电影叙事的两个要点:刺杀未遂与情爱。在影片中,这两点好像没有什么关系。刺杀未遂是因为王佳芝最后被那枚六克拉重的钻戒所打动,男人用了重礼表达了对她的爱,她动心了,在最后一刻,放了易一条生路,结果把自己的命搭上了。在小说中,刺杀未遂是因为动情,两个人最终有了情。王佳芝放易生路,结果却被易所杀,杀了王的易却还有一大段心理活动,那真是透到人性的骨子里去了:
  
  “……美人临时变计放走了他。她还是真爱他的,是他生平第一个红粉知己。想不到中年以后还有这番遇合。”
  “他一脱险马上一个电话打去,把那一带都封锁起来,一网打尽,不到晚上十点钟统统枪毙了。她临终一定恨他。不过‘无毒不丈夫’。不是这样的男子汉,她也不会爱他。他对战局并不乐观。知道他将来怎样?得一知己,死而无憾。他觉得她的影子会永远依傍他,安慰他。虽然她恨他,她最后对他的感情强烈到是什么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们是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虎与伥的关系,最终极的占有。她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
  
  如果认为张爱玲在这里是在描写易先生心中真爱王佳芝,那就错了,这是极致的反讽,一个男人杀了放他生路的女人,还要在灵魂中占有他,还要指望她至死还爱他。这是张爱玲对男人灵魂最有力的暴露了,没有什么比这个男人对女人的“爱情”更为卑劣的了,也没有什么灵魂比这个灵魂更为丑恶的了!
  张爱玲要写出的是男女爱情的错觉,女人试图抛开历史、敌意、责任的爱情只能是悲剧性的结果!其实那句话也是反讽:“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通过阴道才会给女人留下铭心刻骨的心灵印记,但又如何呢?结果已经说明了一切,但张爱玲还要用“爱情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来开脱。她留下的其实是迷惘,结果是理性的,而开脱则只是情感的执拗。如果不这样开脱,张爱玲本人的爱情就如王佳芝一样,其可悲那还用得着说吗?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