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2期


适合“悦读”,又启迪心智

作者:温儒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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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我参与主编了一套“大学语文”教材,取名为《中国语文》(由重庆出版集团天下图书公司出版),一共六种版本,包括理科本、文科本、艺术院校本、应用型大学本以及高职高专本,分别适应不同层次的专业与学校需要。这套教材以文学名篇为主,但也适当扩展,增加哲学、历史、艺术、科技等领域的篇目,以引起不同专业学生的兴趣,同时让知识接触面宽一些。选文注重经典性和文字的精美,尽量选适合大学低年级学生“悦读”,又能启迪心智的“美文”。我在编写这套教材时,做了一些调查研究,充分考虑如何体现前面所说的改革的理念,同时尽可能引发学生的兴趣,在教材设计上就特别为每一课都安排了“阅读提示”。其目的是指导学生进入学习状态,其实也是为教师备课方便。其中下工夫最多的就是如何引导阅读鉴赏。这类提示不同于一般美文赏析,要充分考虑教学需要以及学生的接受。其中编写也颇费精力,在吸纳前人研究成果基础上,也有许多个人的研究心得投入,力图增加教材的原创性与学术含量。这里我乐于把新编《中国语文》(高职高专版)中现代部分的几篇“阅读提示”发表,就教于专家和一线的老师,也是为了进一步探讨“大学语文”如何改革课程与教材。
  
  一、在意作品中那些容易被忽略的缝隙
  ——鲁迅《伤逝》的细读法
  
  鲁迅的《伤逝》发表于一九二五年,是一篇抒情意味很浓的小说,情节很简单。涓生和子君相爱,勇敢地冲破世俗的偏见,我行我素就同居了。但他们的结合为社会所不容,生活也碰到很大的困难。后来涓生的感情发生变化,终于向子君明白说出他已经不爱她了。子君无所依持,在绝望中默默死去。涓生在悔恨中挣扎,希望能觅得新路,但前途渺茫。类似的写青年男女恋爱题材的小说,在五四时期和二十年代非常流行。但和流行写法大相径庭的是,鲁迅并不讴歌自由恋爱,而是为五四式的爱情唱起了挽歌。这篇小说情节比较简单,但涵义复杂,历来有各种不同的解释。我们可以从中看到现代小说的某些特点,包括结构、叙事角度等方面的特点,并领略鲁迅小说的艺术风采。
  应当怎样来读《伤逝》呢?比较常见的读法,是偏重作品思想内涵的发掘。许多研究者就认为,《伤逝》写的是五四一代青年的精神追求及其困境。一方面,揭露了当时黑暗的专制的社会如何迫害着子君涓生们,另方面,又表现了子君涓生们的脱离实际以及心灵的软弱、空虚。过去比较公认的观点是:《伤逝》对五四思想解放潮流有反思。五四时期提倡“易卜生主义”,也就是个性解放。但鲁迅考虑更实际一些,认为个性解放终究不能离开现实,所以《伤逝》中才有这句警策之语:“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评论家进一步的解读便是:鲁迅在借《伤逝》来思考“娜拉出走之后会怎样?”子君涓生故事的意义是在诠释中国式“娜拉”的命运。
  以上这种读法的确能看到作品的社会意义,但不一定能结合小说艺术特征对作品的独创性做出更细腻的剖析。这些年来,对于《伤逝》的解读又有许多新的角度与方法,细读是其中一种。所谓细读,一般是在对文本的认真阅读分析过程中,细致体察作品的象征世界,寻找作品情感或思维展开的理路,往往质疑既定的评论,还特别在意那些容易被忽略的缝隙与矛盾。我们可以尝试一下看看这种阅读方式是否更有利于打开思路,深化对作品的了解。
  我们就从小说的第一句话开始。这句话是主人公涓生“手记”的开头,也就是他的表白吧:“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一般第一遍阅读,对这句话可能不太在意,如果读完全篇回头琢磨,就可能有疑问:写下悔恨与悲哀为什么要以“如果我能够”作为前提呢?难道会有什么原因“不能够”吗?这时,细读就发现“缝隙”了:涓生是否真的完全写下了他的悔恨与悲哀,还要打个问号。当涓生听说子君已经死去时,是痛苦与悔恨的,但悔恨的不是抛弃了子君,结果导致子君的死,而是不该“将真实说给子君”,恨自己“没有负着虚伪的重担的勇气”。从作品描写的事实看,同居之后不过两三个星期,涓生“逐渐清醒地读遍了她的身体,她的灵魂”,感觉就悄悄改变,有“所谓真的隔膜了”。小说中大部分篇幅其实就是涓生回忆他对子君感觉的“变化”,也是感情的淡化。如同他自己所慨叹的:“人是多么容易改变呵!”小说情节的发展表明,涓生其实已经不爱子君了,即使他不向子君明确表白,悲剧也要发生的,“只争一个迟早之间”。但涓生始终没有从自己感情变化这个“根”上责怪过自己,而对他的潜意识做些分析,我们看到他是厌倦子君的,所以他的悔恨是有限的、不能完全说出缘由的。小说开头那句话其实早就打了埋伏,暗示了整个悲剧的发展。
  如果进一步细读,可以发现悲剧的原因很复杂,起码比前面那种从社会外部原因的解释要复杂得多。这对年轻情侣同居之后,因为失业,经济困难,这确实是促使他们感情破裂的外在因素,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吗!但我们是否也可以这样反驳说,真正的爱情不会因为生活拮据而夭折。那么很显然,悲剧起于涓生的情感之变。问题是,导致涓生厌倦子君的原因到底是什么?是同居之后“川流不息”的琐碎生活逐渐淹没了爱的激情?是子君从浪漫走向平庸?是这对年轻人尚未真正建立家庭的准备?是男人常见的毛病?好像都有一点关系。所以小说是很真实的。再用细读分析涓生这个人物,发现他的厌倦尽管可以找到各种解释,但骨子里还是自私,而且从他的表白看,其悔恨“不能够”彻底,也是因为他终究未能直面这种深藏的私心。只要认真分析,我们不难体味到作品对涓生有一种道德层面的谴责。
  非常有意思的是,这种谴责不是由作家直接表露,而是通过作品所精心经营的叙事结构来达致,读者从自己的阅读中可以很自然去体会和接纳。这也可以做一番对叙事结构的细读。《伤逝》采用的是第一人称“手记”的形式,其中的“我”就是涓生。涓生的悔恨中带有许多他自己的体验和感觉,甚至还有潜意识,而这些都用很“个人化”的手记形式呈现出来。这回忆的过程也可看作是涓生的“表演”吧。整个小说都是“伤逝”,是涓生的追忆,重点是回忆感情如何从高峰走向低谷,包括涓生对子君“变化”的细微的感觉。但这全都是涓生自己一人的回忆与感觉,小说中的子君始终是不在场的、被动的、“失语”的。细心的读者会发现,涓生的悔恨显然只是出于涓生的立场,因此是打了折扣的,是不彻底的,他毕竟未能也未敢触及私心。于是,对涓生的道德谴责也就油然而生。这就是为什么读者会更多同情子君的原因。表面上其中的“我”(涓生)是叙述者,其实小说作者是隐藏着的另一叙述者,两者的立场显然是有差别,有距离的。这种距离就可能在阅读中产生观照,引发对涓生行为的观察、思考、批评与谴责。潜隐的叙述者有意让表面的叙述者(涓生)的悔恨记录(手记)不那么“完整”,留下某些矛盾与缝隙,让细心的读者再深入发现其中的奥妙,想象涓生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他的内心世界到底怎样?他的所为哪些值得同情,哪些应当批判?这样,我们就走进了人物的复杂而鲜活的内心世界。
  在道德谴责之余,读者是可能会给涓生一些同情的。如果跳出来想,涓生对同居生活的逐渐厌倦也有可以理解之处。在涓生的感觉中,子君在同居之后变得“俗气”和“粗糙”了,“她早已什么书也不看,已不知道人的生活第一着是求生,向着求生的道路,是必须携手同行,或奋身孤往的了,倘使只知道捶着一个人的衣角,那便是虽战士也难于战斗,只得一同灭亡”。也许涓生的表白是有点“推卸责任”,所谓“战士”“战斗”之类,显得有些空泛。但应当看到,和子君比起来,涓生更加不能适应从恋爱的情感高峰降落到平凡甚至琐碎的日常婚姻(同居)生活这一现实,也就是说,子君可以满足“过日子”,但涓生不能。这就是他们的差别。 “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我们并不否认这是真理,但这话从涓生口中说出,总使人感觉到某种“性别的差异”——男人情感的多变。小说的隐藏叙述者对这一切都不做直接的评判,而是制造某种距离,让细心的读者有些超越,去发现与体味人生的种种情味,这正是《伤逝》艺术的高妙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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