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2期
武松打虎和李逵杀虎
作者:孙绍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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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喝足了,平日里,受到的社会性的约束,就松弛了,人的潜在本性更能自然地显示出来。酒在中国英雄事业上,是很重要的,许多英雄的心声和酒联系在一起,不过意味稍有不同,宋江浔阳楼上醉题反诗,是酒醉把掩饰了多年潜藏的豪情壮志,解放了出来:“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而曹操和刘备煮酒论英雄,刘备接受了皇帝的密令,要把曹操除掉,可是力量不够,心怀鬼胎,只好装傻,就是饮酒时分,也把政治野心在曹操面前包裹得严严实实。曹操说他是英雄,仓促之间,吓了一跳,露馅了,他吓得把筷子丢在地上。马上很机智地,用偶然而至的雷声来掩饰过去。
现代武术中有一种拳法叫做“醉拳”。为什么要醉?就是更精神更加自由,进入艺术的想像境界。是一种假定境界。
这是不是可以称做中国的“酒神精神”?当然与西方的酒神精神有很大的不同, 但是在梦幻的境界里,从人的心灵深处,从性灵里,升起的这种狂喜的陶醉,获得力量的和精神的自由,这在中国和西方,可能是一致的。
接着往下说,武松歪歪倒倒就往店外走,店家告诉他,这不行。怎么不行?这酒是出门倒,透瓶香,三碗都过不了冈,如今你却喝了这么多。武松不买账,店家把官方的文书拿出来,山上有老虎。他还是不信,就是有,我跟普通人不一样:“怕什么鸟!”话说得很粗,还反咬人家一口,莫不是你想半夜三更,想谋我财害我性命,就拿老虎来吓唬老子。这样,完全是狗咬吕洞宾,太自以为是了。后来证明,他犯了一个错误,用今天的话来说,叫“不相信群众”。
等到了冈子上,发现一棵大树上,树皮刮了,上面有文字,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有老虎。可是他实在太自负了,不相信,以为是店家为了招揽客人耍的诡计。直到在一个败落山神庙前看到了县政府的布告——“阳谷县示”,红头文件啊,景阳冈有大虫,伤害人命,行路客商人等,须于巳午未三时结伴过岗,下面还有县政府的大印。
武松这才“方知端的有虎”,感到糟了,《水浒传》上这样写:
(武松)欲待转身再回酒店里来,寻思道:“我回去时,须吃他耻笑,不是好汉。”
武松这时最实际的办法就是回去,因为时间很紧迫,政府的布告上限定的时间是就是巳午未三时,也就是早上十点到下午两点,还要大伙儿一起过冈。可当时是申时已过,快到酉时,也就是下午五六点钟了。真有老虎,三十六着,走为上策。这样比较实用,明显的好处是,生命不至于有危险,但武松觉得,有一条坏处,“须吃他耻笑,不是好汉。”“须”就是一定,一定给人家笑话。怕被人家嘲笑:“我说嘛,你看这家伙,刚才是个小气鬼,舍不得几个住宿费,现在变成了胆小鬼、怕死鬼。溜回来了不是?”武松受不了这个,就做了一个决策:继续前进。这样,武松就犯了第二个错误,把好汉的面子看得比生命的安全还重要,这就是上海人讲的,死要面子活受罪。
走了一段,哎,没有老虎,又乐观起来了,哪有什么老虎不老虎的,人们就是会自己吓唬自己罢了。加上酒劲又冲上来了,看见一块光溜溜的青石板,不妨小睡片刻。你看这个武松啊,又犯错误了,这是第三个,没有看见老虎,并不说明就真的没有老虎啊。后来证明,这个错误,说得轻一点,就是麻痹大意。说得重一点,就是主观主义。没有看见的、没有感知的,并不等于不存在啊。
还没有来得及睡下,刮过一阵狂风,一只吊睛白额大老虎出现在眼前。这时,武松怎么感觉呢:大叫一声“啊呀!” 原来在酒店里宣称不怕什么“鸟大虫”的武松这么一惊,“酒都做冷汗出了”。原来,他也害怕了。怕得还不轻。武松此时几乎面临绝境,只剩下和老虎拼命一条路。人和老虎搏斗,有什么优势呢?没有。牙齿不如老虎利嘛,指甲没有老虎的爪子尖嘛,连脸上的皮都不如老虎的厚。但是,按照马克思的说法,人有一点比动物厉害,就是能制造工具。武松有什么工具?一条哨棒。这是金圣叹在评点《水浒传》这一段的时候反复提醒,说是一共提了十七次。可见其极端重要。工具性质是什么?是手的延长。我打得到你,你够不着我。照理说,这是武松唯一可以克敌制胜的工具。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反击战应该怎么打?首先要“慎重初战”。这不是我的发明,是毛泽东《中国革命战争和战略问题》中的。见《毛泽东选集》四卷合订本,1967年11月版,就是文革中非常流行的那个“雄文四卷”,第200页。当然武松不可能精通这么高深的军事思想,至少他不应该犯“仓促应战”,不要用尽吃奶的力气举起哨棒,猛打下去,只听咔嚓一声,老虎没打着,却把松树枝打断了。松树枝断了,问题不大,只要哨棒在手,还可以继续打它个痛快。但是武松用力过猛,把哨棒给打断了。工具失去了长度,就没有手的延长的优越性了。这说明,武松在心理上是如何的紧张,如果要算错误,这是第几个?第四个了。这个错误在心理上,可以定性为“惊惶失措”。这和他在酒店里,一再说“怕什么鸟!”在山神庙里的大大咧咧的武松相比,可以说是另外一个人了。
这下子,武松没有本钱了,横下一条心,老子今天就死在这儿了。就用了前面被思想家夏曾佑先生怀疑的那种不科学的办法,把老虎给收拾了。这完全是偶然的,是奥林匹克运动会上所说的“超常发挥”。《水浒传》上说,武松怎么把老虎打死的?花了多少时间?可以从《水浒传》所说“五七十拳”推算。现在我们不这么说。现代中国人,思想比当时精确,一般说五六十拳,或者是六七十拳。就算中间数,六十拳吧。每拳这么高地砸下去,大约是一秒钟,一共是六十秒。一分钟。但是收回来也是要花时间的,就算同样花一秒钟吧,六十秒再加六十秒,就是一百二十秒。两分钟。两分钟,就把一条活生生的老虎搞完蛋了!这点时间,我看连打狗都不够。打猫怎么样?可能也不太充分。老虎骨头的质量怎么这么差呀。要知道它的骨头和你拳头里成分是一样的呀。都基本上是碳酸钙啊。老虎被打得七孔流血了,头盖骨破裂了,后来武松去提老虎时,是在“血泊里,”那就说,砸得稀巴烂了。而武松拳头不但骨头没有发生断裂,而且连皮肤,不管是表皮、真皮,都没有任何破损。可能是那头吊睛白额大虎,是缺钙,患骨质疏松症吧。这个,现在是没有办法考证了。但不管怎么说,两分钟打死一条老虎这太夸张了。
这是可以谅解的。因为,艺术家反正要让武松把老虎打死的。要让他超越常规嘛。那就把拳头的数额,扩大十倍,算他六百拳,二十分钟,再考虑到起初的拳头,挥得比较快,比较利索,后来的拳头,力量差一点,慢一点,还有老虎快死的时候,武松还可能要喘喘气,把这一切可能性都算进去,再加十分钟。充其量也不超过半个小时。武松成为民除害的英雄,成就了伟大的历史的功勋,使得武松千古扬名。就靠这半个小时的老本。这就难怪金圣叹在评点这一回时说,武松是“神人”,至少在胆略和勇气上是如此。但是,有了老本以后,这时“神人”武松变得实际了,他想,这老虎浑身是宝——主要是,那时又没有野生动物保护法 ——把它拖下山卖出一点银子来,我想,至少可以作老哥武大郎的见面礼。《水浒传》这样写道:
就血泊里双手来提时,那里还拖得动?原来使尽了力气,手脚都苏软了。
活老虎打死了,死老虎居然拖不动,倒是自己感到“苏软了”,这不是怪事吗?这一笔很精彩。这是对英雄也是对人的一个发现呀。这个神人,超人的力量是有限的。这时,施耐庵写武松“在青石上坐了半歇”。是不是休息一下,再拖呢?可能是吧,但是,武松一边休息一边“寻思”:“天色看看黑了,倘或又跳出一只大虫,却怎地斗得他过?且挣扎下冈子去,明早却理会。”施耐庵对武松的心理也有发现:还是趁早溜吧,如果再来一只老虎,可就危险了。他就一步步“挨下冈子去”了。注意这个“挨”,连走路都勉强了。哪知山脚下突然冒出两只老虎。这时,我们神勇的英雄的心理状态怎么样呢?《水浒传》写得明明白白,武松的想法有点杀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