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2期
那意思深着……深着……深着……
作者:燎 原 王清学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憨墩墩嘛至于憨墩墩嘛……那意思深
着……
憨墩墩那意思深着……深着……深着……
在这个几乎有点智障的“歌人”(自编词曲歌唱的人)身上,昌耀看见了什么呢?他发现了生命另外一个伟大的秘密,这就是平民百姓生命的鲁钝形态和喜乐精神。你可以把它理解为对于苦难的麻木,更可以把它看作对于苦难视而不见的大智若愚。由此再联想到前边为那个少妇出殡时,年老的吹鼓手“可着劲儿吹奏一支凄艳哀婉的唢呐曲牌”的情态,那种忽略了少妇新丧的哀痛,却专注于唢呐吹奏的绝活表演——这一情感注意力的错位,可谓与“歌人”的心理特质相一致。他们可以对苦难、灾难,习焉不察,却绝不会放弃体味生命中的快乐感、满足感、乃至“成就感”。
这正是民间百姓生命的内在精神机制,也是他们在苦难中生生不息活下去的支撑点和理由。
现在,诗人视角中人生深重的灾难感和虚幻感,与平民百姓鲁钝、皮实的喜乐精神,这两种完全相反的世界观,同时呈现在了昌耀面前。两者同样的真实,并从生命的认识论和生存的方法论上,同样抵达了本质。因此,它们在昌耀的精神世界不但不再发生冲突,并且还形成了合力——这是一位大诗人此刻所做出的反应;一位在对人生的痛苦、虚幻等复杂情感亲历中的诗人,此刻要整合这两种形态:要以后者的生存方法,对前者进行浸渗和补充。要为生命深刻的徒劳感,寻找生存的理由,乃至快乐生存的参照——亦即生命的喜乐精神。
秋天啊,秋天啊,秋天啊……
高山冰凌闪烁的射角已透出肃杀之气
……
竟又是谁在大荒熹微之中嗷声舒啸抵牾宿命?
贩卖窑货的木轮车队已愈去愈加迢遥。
人类生命之旅的洪流无疑是沉重的,但这个浑浊苦难的洪流仍要朝前涌动。那么,对于这沉重和苦难本能性的、同时又是最高智慧的反应又是什么呢?我们将在昌耀以后的诗作和他的人生行迹中看到:正是这种民间喜乐精神的融入,强化了他性格中固有的幽默与顽劣,使这位悲剧性的诗人时而发出喜剧性的光彩。
而即使在这首诗中,这种光彩已足以让人解颐。我所说的是前边援引的关于“憨墩墩”的那段描述。在青海方言中,“憨墩墩”是用以指称憨厚得近乎发蔫,却冷不防有出人意料意趣的男性青年。另一方面,它还是青年女性对于自己情人的昵称。那么,这样一个憨人,又有什么值得这个“歌人”时常吹着陶埙来讲述的呢?真实的事实是,这位“歌人”并不是为了讲述憨墩墩的故事,而是把这种讲述本身当成了自己的特技,在引来乡亲们的关注或调笑时,使自己获得存在的被重视感和满足感。这无疑是一个因智能缺陷而经常被忽略的人,才所具有的心理动机。
于是,每当他以陶埙吹奏作为开场锣讲述这个故事时,乡亲们就调侃并刁难道:你怎么老是讲这么一个故事呢,难道你只会讲这么一个故事吗?难道只有你所讲的憨墩墩和你的讲故事才是“不朽的大事业么”?即便这样,那么你解释一下:憨墩墩的相好为何把他叫做憨墩墩呢?也就是说,他俩之间到底有什么让人想入非非的故事细节呢?
“歌人”讲不出来,但却有自己的应对智能,他不但丝毫不为之窘迫,更甚至是一脸的高深莫测:“那是谁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哩”,“憨墩墩嘛至于憨墩墩嘛”——“歌人”一边这样满嘴搅动舌头应付,一边绞尽脑汁地找词儿,就突然灵机一动:“那意思深着……深着……深着……”所以,并不是我不明白,而是我说了你们也不明白。
这个回答真是聪明极了,这位智能上存在障碍的“歌人”,的确有着令人匪夷所思的哈拉库图式的大智慧。
而每次读到这个“深着……深着……深着……”时,我都会忍俊不禁,既而心生惊叹,因为这个句式结构,是青海乡村中一种时而可闻、却并不被外人注意的方言口语句式。但当昌耀突然把它作为一种文学资源,凸现到这么一个特殊的语言环境中,青海山乡百姓那种颟顸狡黠的机智,顿时被妙不可言地传达了出来。
此刻,我还不由得为加西亚·马尔克斯假设了这样一个情景:
问:《百年孤独》开篇的第一句:“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而这个参观“冰块”,到底有什么意思呢?
觉得三五句话说不清楚的马尔克斯突然灵机一动:冰块嘛至于这个冰块嘛,那意思深着……深着……深着……
于是,这个不易说清楚的问题就有了最深奥,也是最方便的回答。
昌耀本人非常看重自己的这部作品,他在一九九〇年给《诗刊》社编辑雷霆的一封信中这样写道:《哈拉库图》“属我几十年生活的结晶,我不知别人读了感受如何,但我自己觉得溶入其间的心血(就一生追求而言,并非特指创作),袅绕有如鸡血石中所见,丝丝血痕盘错还十分新鲜……”
当昌耀的精神世界转现出这种哈拉库图式的喜乐智能元素的时候,他紧窄的人生轨道在诸多时刻随之变得宽敞轻松了起来。仅仅是九个月之后的一九九〇年七月,我们便看到他以不无得意的昂然之色,开始了“头戴便帽从城市到城市的造访”。那将是他人生的另一时段和另一个故事的开始。
(责任编辑:吕晓东)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