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2期
那意思深着……深着……深着……
作者:燎 原 王清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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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九年八月底,陷入城市灰色生存困境和精神困境的昌耀,经过一年多的谋划,为自己设计了一条解脱之道——用他写于一年多前的一首长诗的标题表述,就是“听候召唤:赶路”。具体的做法则是,脚踏自行车,作跨省区的漫游。作为这一规划的热身准备,他的第一次行动,是骑车前往距西宁以西约一百公里的日月山下的日月乡。这里,曾是他当年的第一个流放地,他岳丈的家乡。昌耀此行在日月山下待了十多天。不但以在周边亲戚家中轮流居住的方式,踏访故地,还到了他当年大炼钢铁的哈拉库图村,登上村子附近的哈拉库图古城堡。
也就是从日月山归来一个月之后的一九八九年十月,昌耀写出了他一生中又一部堪称伟大的诗篇——《哈拉库图》。这首诗歌与完成于一九八〇年的《慈航》一起,成为昌耀诗人生涯中并峙的纪念碑。在迄今为止有关昌耀诗歌的大量评论中,我尚未发现一篇专门谈论这首诗作的文章,想来这正符合这样一个潜在的事实:一切伟大的作品都有其天机独予的秘密,虽然它并不拒绝阐释,但绝不可轻易阐释。
与近六百行的《慈航》相比,《哈拉库图》只有一百八十来行。但它的信息荷载却是一部长篇小说的容量,就其整体特质而言,它让人联想到的,是南美高地上加西亚·马尔克斯那部不朽的《百年孤独》。
哈拉库图城堡,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城堡,清朝乾隆年间修筑的一个边防工事兼具边贸商城。早在唐开元年间,唐与吐蕃会盟修好,在日月山划界立碑,“定点互市”,随之,日月山便成了青藏高原上最早的以“茶马互市”为主要物贸形式的边贸集市。到了清代,随着哈拉库图城堡的修筑,距日月山十数里地的这个地方,逐渐取代了前者的地位。据史料记载,哈拉库图城内除兵士防区外,其中心区商铺林立。湟源、西宁许多商贾大户在此设立商务办事机构,经营畜产业务。哈拉库图城设防的前后二百年间,蒙藏商人及内地客商云集于此,盛况空前。继而,这其中的许多人便从此在城堡之外安家定居下来。再接下来,就是周边地区的汉族农耕者和藏族牧民,朝着此地的逐渐围拢,形成一个地域人群单元。他们在彼此的经济社交往来中,不但相互接纳着对方的饮食、服饰等习俗,甚至包括对方的语言,甚至包括通婚……也因此而积淀出这一地区百姓特殊的文化心理生态。
哈拉库图村则因哈拉库图城堡而得名。
而昌耀之与哈拉库图村的关联,是在一九五八年。尽管那时已成为被管制的右派,流寓边关的诗人,但留在他记忆中的,却是“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中大炼钢铁的哈拉库图;是留在了他那首《哈拉库图人与钢铁》中,回荡着洛洛的螺号,喜娘的婚嫁,高炉前“放飞铁老鹰”的期待中,整个山村为之兴奋的哈拉库图。与此同时,它还是风展红旗中,半山腰上兴修水利的哈拉库图。那是一个在时代的乌托邦幻想中,集体主义狂欢的山村。
而一九八九年的此刻,当昌耀重返哈拉库图时,他所看到的,却是形同经历了一场霍乱后的凋敝——
坡底村巷,一长溜倚在墙根晒太阳的老人,已经是日薄西山,皱缩木然的“脸部似挂有某种超验的粘液”;当年光荣的哈拉库图城堡虽然还在,但却如“岁月烧结的一炉矿石”,残破委琐,湮留于满坡疯长的“狼舌头”荒草之中。村民们昔日挖掘的盘山水渠还在老地方,但这个水渠,从来就不曾“走水”,此时更“衰朽如一个永远不得生育的老处女”。
而哈拉库图村那位当年的美人呢?那个浑身充满了青春的醉意,乌黑油亮的辫子如一盘解开的缆索,散发着金太阳炙烤的硫磺气味的美人呢?当她擎举着自己青春的花朵走向婚寝之后,继而就进入了那个数代人都走不出的魔圈:先是她的大儿子一病不起,小儿子服药耳聋成了哑人,接下来是她瘸腿的丈夫被山洪冲倒,从此胳膊残缺不全。而她自己,随之常犯癫痫咬啐舌头。
再接下来,是正午独自行走在村巷中的他,与为一少妇出殡的灵车意外相遇,年老的吹鼓手从灵车驾驶室的门窗探出腰身,可着劲地吹奏一曲凄艳哀婉的唢呐曲牌。他自己跟随灵车向墓地缓行,“心尖滴血暗暗洒满一路”。
这就是昌耀眼前的哈拉库图村:老的已老,残的已残,死的已死。
而在这个村庄遥远的和不太遥远的历史背景上,却是先民们令人匪夷所思的文化智能图像:
想那活佛驻锡,巫祝娱神,行空荒之地千里。
想那王子百姓衣皮引弓之民驰骋凭陵插帐筑墩。
想那金鼓笛管简板木鱼布先王八卦书童诵《易经·天地定位之章》。
想那锦盖幡幛绅民皇皇。
此外,更有他们舒展豪放的人生和顽健强悍的生命活力:
那时古人称颂技勇超群而摧锋陷阵者皆曰好汉。
那时称颂海量无敌而一醉方休的酒徒皆是壮士。
但是,那令人沉醉的一切,如今安在?
一切都是这样的寂寞啊,
果真有过被火焰烤红的天空?
果真有过为钢铁而鏖战的不眠之夜?
果真有过如花的喜娘?
果真有过哈拉库图之鹰?
果真有过流寓边关的诗人?
是这样的寂寞啊寂寞啊寂寞啊……
那么,到底是一只什么样的手,在操纵着这一切?是什么在这只手的操纵下震动、颤抖,又是什么居于其中而岿然不动?
我们从这首诗中所能找到的答案是:操纵着这一切的,是看不见的时间之手;在这只手中颤抖震动的,是人类的生命和雄心;居于其中岿然不动的,则是以太阳为代表的超生命物质。
“时间啊,/你主宰一切!”(《雪。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三个孩子之歌》,一九八二年)——尽管这只看不见的时间之手,早在一九八二年就被昌耀看见了。但解读出的内容却迥然不同。早先的这个时间,是一个历经了沉沉冤案被洗刷之后,胜利者眼中的时间,它代表着公正和耐力。而此时的这个时间,则是一个体会了深刻的失败感者眼中的时间。它所代表的,是消解和摧毁的力量。昌耀在此几乎是以一种残忍的快意,说穿了一个被天真的乐观主义者们一再矫饰的事实:人类在与时间的对峙中只有失败。时间不仅会摧毁任何一个人的生命——“没有一个倒毙的猛士不是顷刻萎缩形同侏儒”;更会在人类那些精英们走过自己的鼎盛期后,开始蚕食消解他们的抱负和雄心。不是吗?在这个端线上,才华横溢的李叔同走向了青灯黄卷中的弘一法师;伟大的唯物主义者牛顿走向了唯心主义者心中的上帝;无数的天才诗人和艺术家以生命灿烂巅峰的猝然自杀,来向时间致敬。
并且,昌耀还在该诗这样一幅绮丽的画面中,再次体认了生命的徒劳感和虚幻感——
那是雨后月明的夜晚,坐在哈拉库图村农家土炕上的他,由房东撑开小木屋雕花的窗棂,被指看远山下自己的一匹白马:
马的鞍背之上正升起一盏下弦月
雨后天幕正升起一盏下弦月,
映照古城楼幻灭的虚壳。
白马时时剪动尾翼。
主人自己就是这样盘膝坐在炕头品茶
一边观赏远山急急踏步的白马
永远地踏着一个同心圆,
永远地向空鸣嘶。
永远地向空鸣嘶。
这样一匹渴望驰骋的白马,虽有纵驰万里之志,却被同心圆核心那个宿命的橛子牢牢控制,无论怎样地壮心不已,朝天嘶鸣,却只能在缰绳给出的半径长度中,作徒劳的圆周运动,不能向外超出一步。毫无疑问,在昌耀的眼中,这就是生命的定数。
这一切的描述都足以让人沮丧,但这却是一个深入时间腹地的诗人,所看到的生命真相和秘密。当他从这一腹地抽出身来回到现世,在诸多灾相的另一侧所看到的,则是生命继续传宗接代,生生不息的内在活力:
啊,你被故土捏制的陶埙
又在那里哇哇呜地吹奏着一个
关于憨墩墩的故事了。
唯有你的憨墩墩才是不朽的大事业么?
啊,歌人,憨墩墩的她哩为何唤作憨墩墩哩?
你回答说那是谁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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