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自我,他人
作者:李利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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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无可回避的是,小王子仍然如现实世界里的圣爱克苏贝里一样,他是一个十足的孤独者。“反正我那里小得很……一直往前跑,也不会跑出多远的……”这是一句非常有内涵的话,其隐喻的所指值得我们再三品味。物理空间上的“小”限定了距离上的“远”,那么,心理空间是否也类同呢?个体内宇宙是博大的,是无限的,人在本质上是自由的,那么,这样的个体心灵空间难道还会如小星球一般“跑不远”吗?事实究竟是什么样的呢?“你知道……当一个人非常悲伤的时候,总是喜欢看看日落的。”事实是,小王子确实在心灵的境地里没有走出多远,除却没有享受到自由飞翔着的心灵的美妙外,相反,他更咀嚼了常人所没有体验到的人生的“落寞”与“孤寂”。他每天要看四十三次日落。因为星球小,所以很容易看到日落,可是,因为星球小,也应该是很容易看到日出呀,为什么小王子仅喜欢看日落呢?人生本身确实是体验性的。多数不在乎人之外的客观现实“本身”是什么,关键看人“赋予”的是什么。小王子的境遇很明白地告诉我们,个体在充分的“自我”意义上是孤独的。这种“本我”的孤独性也即人存在的“原初真相”之一。可是,它是否就是人存在的全部呢?或者说,个体后天发展难道仅是不断映现这一“原初性”的过程吗?
所幸的是,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类,拥有“自我意识”的能力,他在认识反思自我的基础上可以努力去开拓解放自我。这是真正属人的伟大。
于是,小王子出走了,正如圣爱克苏贝里的出走一样。这是人类在“自我意识”路程中的出走。小王子经历了六个星球,是圣爱克苏贝里在现实世界中已经看穿了的世态众相的再一次抽象展览。那是一种平面的、物质的人的存在方式,是人处于最底层,人性最受限制,人最不像人的存在状态。圣爱克苏贝里正是因为逃避这一切才去了那个遥远的小星球。现在他又以小王子的眼睛重新透视这一切,其用意一在于增强故事的阅读性,而更主要的是表征了圣爱克苏贝里本人对于“地球”的暧昧态度。这里又暗含了一个更重要的悖论,一个让人伤透了心的地方,也必然是最能开出抚慰伤口,温暖心灵良方的地方。
地球是小王子行程的最后一站,同样也是让他失望的一站。这里的山干巴巴的,一点也没有想象力。这里的人没根,坐着火车乱跑。他们不能在寻水的路程上品井水的美妙,不能在盛开的玫瑰花园里品花的芳香,地球的人都哪儿去了?
荒芜的沙漠也许是涤净心灵的良药。圣爱克苏贝里在浩邈宇宙处的追寻最终降落在了地球的沙漠。地球,曾经是他伤心离去的地方,但如今他又回来了。我们也许会问,那他为什么要出去,跑那么远的路?这也正是著名图画书作家雅诺什在《噢,美丽的巴拿马》中对小熊和小老虎提出的问题。是啊,小熊和小老虎费尽力气找寻的美丽的巴拿马不就是他们原来居住的小房子吗?出走和停留有什么不同吗?当然不同了,没有出走,就没有路上的经历,没有经历,也就没有如今呆在“旧”房子里的愉快。圣爱克苏贝里从地球到了小星球,又从小星球回到了地球。正如小王子离开了小星球,来到地球,最后也必然要回到小星球一样,二人都是“出走—经历—回归”的历程。出走的地点不一样,回归的地点也不一样。但共有的是出走与回归的体验。
圣爱克苏贝里离开了有人的地方,想要到一个只有自我的地方。依托了小王子,他实现了梦想,可是他并不能永久地停留在那儿。小王子自足地生活在小星球上,尽管也免不了外来“力量”对自我生活的干预,因为有一颗玫瑰花的种子还是飘落在了他的星球上,对他施展着温情,当然温情是在“花刺”的包围下的。但是在自我的压力下,他对花的温情当然是漠视的,也如圣爱克苏贝里漠视地球可能会给他的温情一般。二者共犯的是属人的致命的缺陷,自我的伸张与对他人的排斥。
活在圣爱克苏贝里心中的那个小人儿是解救这一切的根源。所以,文中很多时候小王子比那个飞行员悟出来的“道”要深刻一些,而且显然看出作者极力张扬童真品性的迫切用意。尽管这个秉承有童真心灵的小王子同样是一个难以自我确证的生存个体。但是,毕竟是小王子一再地追问,“千万年来花儿都长着刺,千万年来绵羊照样把花儿吃掉。 要搞清楚为什么花儿费那么大的劲却长出了总是毫无用处的刺来,这难道不是正经事?难道羊和花儿之间的斗争不重要?这难道不比那个大胖子红脸先生的加法运算更重要?” 有关“羊”与“花”,这是圣爱克苏贝里留给世人永恒的一个谜。羊究竟象征什么?花又象征什么?我们难以确切回答。但是,从上面我们对于文本已经逐步获得的认识完全可以得出,“羊”与“花”的战争完全可以理解为是两个个体间的问题,如果以一个为基准,那么就是“自我与他人”的问题。千万年来,“花”的个体总是在制造着刺,正如在世的任一生命都会本能地披着一层“保护衣”一样;而“羊”的个体又总是在吃着花,在“羊”面前,“花”的刺显然没有任何意义,可是花又为什么持之以恒地在与羊打着这一场战争呢?小王子不要病羊、老羊、公羊,他只要一头“并不那么小”的小羊。这只小羊需要房子睡觉,可是又不希望他被绳子拴住,虽然让他再跑,在小星球上他也不可能跑多远,对此,小王子很是怅惘。羊很好,他可以帮助小王子吃灌木,当然可以拔除猴面包树的幼苗了。可是小王子转而一想,不对呀,羊既然吃灌木,那同样也吃花呀,在“羊”的威力面前,“花”的刺又有什么用呢?
羊有自我生存的方式,他天经地义地需要房子来自我安顿,他不喜欢绳子的束缚,想跑很远的地方而又不能,他不想病、老,但是也无能为力。羊自然会去吃草,这样坏的幼苗就被他清除了,可是顺便羊也吃掉了带着刺的花。羊的存在我们无可指责。花娇嫩,美丽,她天然地带着刺来保护自己,可是又总是被羊残酷地吃掉。羊与花的战争就这样一场场地打下去。谁又会追问在这场战争中,羊与花各得到了什么呢?
那个装在盒子里的小羊不就是小王子的化身吗?他无情地扼杀了花的温情而离去,扼杀的就是包裹在外壳里的另一自我的真情。而花,在强大的羊面前,不过是愈加伸张她的刺而抵抗羊。羊与花的双眼都是蒙蔽的,战争只是他们之间唯一的“关系”模式。
也许可以简单地如人们理解的将“羊与花”设置为是爱情的关系,是男人与女人的关系。可是,我们不妨将这种关系放大,它完全可以指称全部在世的“人与人”,“羊与花”就是“人与人”的一个缩影。正如羊与花的战争一样,几百万年来,人与人就是在“进攻与保护”的关系模式中存在着。一个自我在充足释放着,另一个自我自信地对应着,无休无止,“自我”成为人的全部。可是,事实上自我又无力承担人的全部。所以,本质上的人孤独地生活着。
是狐狸道出了这一切真谛。狐狸是谁?这也是人们在阅读《小王子》时追问的一个疑点。有人解释为是圣爱克苏贝里生命中存在过的一个智者。这样的解释也还合理。狐狸告诉小王子,人与人需要“驯养”了的关系,驯养的过程很重要,必须有仪式。仪式是什么?是区别于日常生活的一种形式。在原始巫术、宗教中,仪式的原初品性是“进入性”的。这要求在人与人的驯养关系中,各人自我是忘却的,他们共同用“心”,在“无语”的仪式般的心境中品味那种意境。驯养关系一旦确立,各人“心”必有所想,“所想”自然具有“确定性”的特征。比如说,小王子是和狐狸建立驯养关系的,当然想的是狐狸了。可是奇妙的地方在于,因这一“确定性”的存在,“所想”事实上产生了广延性的效果。举例说吧,在没有和狐狸建立驯养关系之前,小王子对于地里的麦子是毫不关注的,可是,一旦确定了和狐狸的关系,因为想狐狸,看到麦田自然就想到了狐狸金黄色的毛发,于是,麦田也变得那么温情脉脉起来。这样,时时处处,自然的一切,人身边的一切,也就烙上了所想之人的印痕,世界因此美妙起来,小王子还有心境去一天看四十三次日落吗?
“这就好比是花。要是你爱上了某颗星星上的一朵花,那么,当你在夜间仰望星空的时候,你就会感到甜蜜愉快,满天的星星都开遍了鲜花。”
“夜晚,当你仰望星空的时候,因为我住在其中的一颗星星上,因为我在那里笑,那么对你来说,就好像所有的星星都在笑。你看到的那些星星就是些会笑的星星了!”
对自我与他人,对爱的真谛的理解是圣爱克苏贝里心灵沉思的结果。小王子在真果的获得中理解了包裹在刺中的花的温情。小王子与花,需要在涤除误会的“无语”的仪式中重建“驯养”的关系,这样,小王子就不会寂寞了。“驯养”的关系是模糊的,它就漂浮在空气中,用眼睛是看不见的,得用心。就像《小王子》开篇给每一个大人出的难题一样,是帽子,还是蟒蛇肚子里的大象?大人是看不见的,孩子可以明白,自然秉持童真心灵的大人也可以。
你能看到那只装在盒子里的小羊吗?如果可以,你首先具备了和他人建立“驯养”关系的前提。但是,光有这一点还不够,你必须听从狐狸的建议,敞开自我封闭的心灵,去真心地和他人建立“无语”的驯养关系。他人,实在是在世的任一个体永远无法绕过去的一个存在。“现代”童话《小王子》以一双童真的眼睛为我们解决了一个同样是“现代”的哲学命题。
(责任编辑:水涓)
①“圣爱克斯”意思是“神圣的未知数”,是圣爱克苏贝里的战友们生前对他的称呼。见李清安编选《圣爱克苏贝里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5月,第1版,《编选者序》第3页。
②本篇论文采用的是苏文平、胡玉龙翻译的《小王子》,见郭麟阁、文石编选《法国中篇小说选》(下册),中国青年出版社,1985年9月,第1版。
③见胡玉龙:《〈小王子〉的象征意义》,《外国文学评论》,1998年第1期;李俏梅:《心灵里的“童年自我”——圣埃克苏佩里的童话〈小王子〉解读》,《名作欣赏》,2003年第6期;黄俊:《成人的童话,生命的寓言——简评法国童话〈小王子〉》,《语文学刊》,2002年第3期。
④[德]马丁•布伯:《我与你》,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6年12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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