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重述神话 拷问人性

作者:陈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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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叙述的营构上,作家充分利用了神话题材的优势,在“因缘”的普照下,让叙述话语成长为“重述的森林”。从《人间》的叙述我们可以厘清三个叙述维度。第一个维度由叙述者以全知叙事视角“他说”白蛇传奇的故事。这里有传统题材的话语转述,比如白蛇与青蛇现身西湖、巧遇许宣、遭法海追杀等情节;也有对神话的创造性叙说,粉孩儿不幸的成长经历、香柳娘的故事及传奇人物的命运变化;还内含着言亘(许宣)的自述(他在儿子言仕麟的追问下亲述儿子的身世)。第二个叙述维度是第一人称限知视角的“我说”。“我”(秋白)是中国古典小说(当然包括《白蛇传》)研究者,又是传奇的当事人。“我”的叙述一方面指向当下的现实生活和自身经历(尤其是不幸遭遇);另一方面,“我”是白蛇转世,超自然的灵异可以让“我”“从容”走进自己的前身前世,刺探到白蛇传奇的故事内核。这样就把久远的神话与当下现实合理地链接在一起。第三个维度来自法海的“自述”。千年后的一九九九年,杭州市重修雷峰塔,在地宫中考古专家发现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文物——《法海手札》。当我们尚未来得及为作家匪夷所思的虚构惊叹时,不知不觉走进一片叙述的丛林,走进一个被遮蔽的未知世界。法海的“自述”给我们展开了《人间》叙述的又一纬度。《法海手札》为我们揭示了一个坚定的除妖人追随师父的成长历程,思考人间“真理”的精神困境以及面临“人”、“妖”选择时艰难而又无奈的抉择。三个维度的叙述依据作家对故事情节的驾驭和思想表达的需要,巧妙组合在每一章节的叙述中。叙述者的“他说”在某种意义上完成故事的主体性建构。秋白的“我说”在勾连当下生活的同时,参与了故事主体的搭建。法海“自述”从另一个角度使故事成为完整的整体。由此看来,三个维度的叙述自成话语体系,三个不同的叙述层面构成了《人间》的复调式叙述结构。细读重述文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三个维度的叙述也并非按元故事时间平行发展,顺叙中穿插着倒叙和预叙,不同维度的情节叙述间也充满了叙事张力,构成了话语间的对话和交流,形成互文本模式。从而,对神话传奇的情节叙述把三维叙述紧密联系在一起,三重叙述话语也相互纠结缠绕在一起,共同完成了神话传奇的重述。
  《人间》的叙述确实较好地传达了作家的重述动机,秋白的“我说”和法海“自述”委实是作家的精妙的创意,但不可否认,过多的思辨性语言表述,为作品蒙上了一层概念化的阴影,直白的观念表达为作品带上了浓厚的教喻色彩,即使在“他说”叙述中,类似“你最终没能修炼出人心的残忍,在人间,你将备受折磨,没有什么生灵比人更不能容忍异类的”⑧这样的语言表述也可以找出很多。这种概念化倾向不仅表现在语言上,“尾声”部分的少年故事笔者以为也有牵强之嫌,或者说这是作品在结尾无意间露出了概念化的“尾巴”?也许这是《人间》尚未“进化”彻底的一点缺憾。
  客观而论,《人间》并非以对神话的想象性重构取胜,尽管为满足读者阅读故事的欲望,作家虚构了一些令人动容的情节,作品引人之处在于思想的深度。也许我们已经听够诸如“形式和内容不可分割,形式就是内容”这样的辩证“真理”,但我还是要说,在《人间》,故事都不仅仅是故事,在作家“重述的森林”里它们都有了特定的内容,它们的身后隐喻着作家的深刻反思。也许我们没有获得一段浪漫的惊世奇缘,但《人间》却带领我们踏上了精神之旅,令我们在对神话的阅读中清醒地审视自身及我们所生存的人间。
  (责任编辑:吕晓东)
  
  ①钱理群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299.
  ②③⑤⑦李锐.偶遇因缘.人间[M]代序.重庆:重庆出版社,2007.
  ④⑧李锐.人间[M].重庆:重庆出版社,2007.4、15.
  ⑥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 董强译.上海: 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54.
  
  附:作家手记
  关于《人间》
  李锐
  
  《人间》是我和我妻子蒋韵共同创作的,所以对这部作品的所有理解、表达都是我们两个人的。
  重述神话是一个国际写作计划,出版社邀请作家参与写作的前提条件之一就是:绝对尊重作家自己的创作自由和独立性。所以,每一位作家对于自己的“重述”都肯定是不一样的,都肯定是完全不同的。《人间》是重述《白蛇传》,是把一个流传千百年的古老神话故事作为前提来重述的,也就是说,在我们的重述之前,有一个人人皆知的白蛇传。其实,世界上任何神话的对应物都是人自己,都是人对宇宙秩序、人间社会、自我创造的激情想象。相比较我们两人此前的创作,对《白蛇传》的重述给了我们一个可以完全脱离“现实描述”的机会,应当说,我们反而因此可以直接进入一些更为形而上的对于人性、对于善恶、对于人类终极归宿的探讨和表达。
  我们在《人间》的尾声部分,专门对《白蛇传》的发生、流变和不同版本做了一个概述。白蛇的故事本来就是一个不断被重述、不断被改写的过程,从来就没有一成不变。现在既然是由我们来重述,当然就要有我们的颠覆和重新思考。小说的一个最主要的功能就是赢得读者的兴趣和“信任”,就是要造成一个比真实更真实的叙述现场。把言之凿凿和虚幻神奇糅合在一起会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和张力。小说中《法海手札》的出现成为故事的“真实性”的依据,也成为叙述的推动力。法海从原来的所谓冷酷无情的镇压者,变成一个“以正义之名杀人”的悲剧人物,是我们重述的核心内容之一。法海从除妖人的痴迷到最终“无我”的彻悟,是一场人心和人性的彻悟。那个“人归于人,水归于水”的彻悟甚至让他脱离佛门归于众生,所谓“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法海在经历了生死大限,经历了除妖还是救人的善恶抉择之后的无我之境,不是一场被动的自我取消,而是一次大智大勇的精进。
  《人间》不仅是“对中国文化和人性的一种反思”,也是一个更为广阔的反思和隐喻。人类历史上被政治、宗教操纵的大众和今天完全被商业化操纵的大众,是一样的,正是被神化的大众造成了无数历史悲剧,想想“文革”,想想世界大战中的狂热的“爱国”大众,想想几百年殖民历史当中那些无数自以为“进步、文明”的“上帝的选民”们,浩劫之所以能够成为浩劫,就是因为大多数人成为浩劫的参与者、支持者。而且,古今中外反复上演乐此不疲。不然,哪来的浩劫?因此,我们无法对“人性”保有一种天真完美的信任。对此,与其说我们是悲观主义者,不如说我们宁愿是悲观主义者。
  在原来的白蛇传故事里,因果报应、因缘际会,既是故事发生的原因和结果,也是那个老故事惩恶扬善、劝人自戒的依据,那是一个封闭的自圆其说的因果报应的故事。在我们的故事里虽然采用了前世今生的因缘,却并没有把它纳入到最终的“报应”,而是以今生的种种偶合、悲剧、无解之谜,来反观前世的悲剧。一个首先预设了结局的因果报应是没有深度可言的自洽的平面叙述。我们不是。我们选取了前世今生的因缘,却打破了“前定”的结果。让今生和前世成为一种对照,成为一种悲剧之中的悲剧,并因此引发出悲剧之外的反省和联想。在这个反省当中,佛教对于人性和宿命极为深邃的思考,成为我们表达人性、思考人生的深厚资源,成为当下叙述的源头活水。法海的灵魂煎熬、善恶抉择,白蛇前世今生的双重悲剧,和她普救一切众生的大慈大悲,等等。在我们的叙述中,人性不再是一个单纯外来的概念和词汇,终极关怀也不再仅仅是一个西方概念的被动复述。
  在我们的小说中,所有的“异类”“人类”,所有的“妖怪”“高僧”统统都是人,统统都是关于人的故事,统统都是关于人性的探讨和书写。有白蛇那样无怨无悔的忘我之爱,那样舍生忘死、普救一切众生的大慈悲,有白蛇和小青那样至死不渝的情义,有法海那样参透天地的彻悟,所以不能简单地说“人类现有的文明,是建立在人类自私的本性和欲望的扩张之上”的。神秘和隐喻本来就是神话最显著的特质之一,“不可言说”也正是神话的魅力所在,贯穿全篇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是一个我们自己也不能完全确定的叙述边界。不仅如此,白蛇亦真亦幻的前世今生,许宣父子和法海命运的多重结局,包括最后那个不可思议的“蛇孩”新闻的出现,等等,这都暗含了无法言说的神秘。
  人类的所谓文明史是一个极为复杂的“过程”和“结果”,而且一直处在不停的变动当中。在我们看到所有伟大的文明成果的同时,我们也看到人类没有哪怕停止过一天自己的战争、罪恶、掠夺、压迫。在从自然之人向文明之人的过渡当中,不断“战胜自然”取得“人的自由”的同时,也从来没有哪怕停止过一天对于自然的祸害。面对这样的历史,我们还有资格说自己一直是在“进步”吗?还有资格以真理、正义、光荣的名义为自己的历史加冕吗?这正是一切艺术存在的永恒动力,所以,我们由衷地感谢《白蛇传》让我们有了一次这样深刻的精神之旅,让我们有了一次这么丰富的叙述经历。为此,我们应当向中国伟大的神话传统致敬。
  2007年3月14日
  (责任编辑:吕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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