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重述神话 拷问人性
作者:陈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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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私人写作流行、历史戏说泛滥、经典篡改不断的当下文坛,文学的消费功能被发挥得淋漓尽致,文学本身的精神探索遭到无情的放逐。作为远古的素材,神话传说不仅题材庄重,而且凝聚着民族的情感愿望和理想追求,重述神话能否重新勾起读者对崇高的追寻?继苏童的《碧奴》和叶兆言的《后羿》之后,李锐、蒋韵夫妇联袂推出了“重述神话”工程中国卷第三部:《人间——重述白蛇传》,将民间流传千年的人妖相恋的爱情再度刷新,完成了对白蛇传奇的重新叙述。
人性的反思与拷问
《白蛇传》的故事千年流传,扣人心魂,民间传诵、戏曲承传、影视改编,读者早已耳熟能详。面临当下读者“阅尽人间春色”后的经验期待,《人间》会给我们带来怎样的激动?迥异于时下的历史戏说和经典删改,《人间》保留了白蛇传奇的基本故事元素,白娘子、许宣(作者根据明朝话本的记载将读者熟知的“许仙”正名为“许宣”)、法海等人物一如既往鲜活生动,白娘子和许宣的爱情仍感天动地,作品基本保持了神话传说的完整性和原初性,契合了“重述神话”的创作动机。在此意义上说,《人间》以较为严肃的态度对待传统文化题材,尊重了神话传说本身,但重述绝非照搬(不仅不是作家愿望,更不是读者的期待),而是富有想象性、创造性的建构。重述的白蛇传奇不再单纯讲述一个爱情故事,而是着力表现白蛇等“异类”和人间秩序紧张激烈的矛盾冲突,人物的命运也发生了改变:白娘子自杀、青蛇被情人一剑刺死、法海大彻大悟后隐居江湖……作家还在既有故事的单线发展的基础上创造性增添了香柳娘之死、人蛇大战、白蛇救人、青蛇之死等悲剧性情节。从叙事逻辑来看,故事的叙述无生硬之感,较好满足了对神话传说的合理改编,更重要的可能在于充分表达了作家的重述动机。
毋庸置疑,神话是人们把握世界和人生的一种非现实、非理性的想象模式。它至少具有双重意义:其一,它呈现的是荒诞的具象世界,是超自然的意象式画面、变形的人物、非理性的情节;其二,它同时指向现实生活中的抽象观念,从哲理高度或者主体性层面表现人们对世界和人生的独特理解。既然“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克罗齐语),历史题材小说创作最终指向当下,苏格拉底也曾说:“我专心致志的不是研究神话,而是研究我自己”,那么在这个意义上,重述神话的动机显然不在神话本身,而在于“借神话之题材,浇心中之块垒”,在神话的重述中把握世界和人生,思考当代人的生存处境。如何在尊重神话传说的基础上寄托当代人的思考,这对作家不啻为一个巨大的挑战。当然重述神话也并非创始于当代,古今中外不乏先例,当年鲁迅《补天》、《奔月》就是一个成功的尝试,作家在对神话的“新编”中融入自身的生命体验,展开了关于“先驱者命运”的思考。①在当下,李锐曾被誉为“最有思想深度的中国作家”,在《人间》他又会给我们带来怎样深刻、精辟的思想?
《人间》在故事开头设置了白蛇渴慕做人的感人场景。为了修炼成人,它潜进峨眉山深处苦修两千九百九十九年,不无讽刺意味的是,却因挺身救人的善举功亏一篑。但它(她)痴心不改,“舍易求难”来到人间,成就了一段人“妖”传奇。在人间,白素贞恪守人间秩序,为逃避法海追杀与许宣和小青艰辛度日,四处流浪。碧桃村罕见人蛇大战,令人惨不忍睹,瘟疫的肆虐,让人间沦为地狱。白蛇罄血救人义举换来的却是被拯救者集体驱杀的悲惨结局,这一义举也成为它(她)成人的最后仪式。这或许是白蛇的宿命,这难道不是对人间、对人性的绝妙讽刺?香柳娘被世人的误解,粉孩儿心底的恐惧,言仕麟刻骨的孤独,梅树和“我”的难容于世,不同时代的相似命运,令我们沉痛地看到“人对所有‘异类’近乎本能的迫害和排斥,并又在排斥和迫害中放大了扭曲的本能”②,而这种对“异己”的残酷排斥不仍正在人间堂而皇之地延续?他们“身份认同的困境对精神的煎熬,和这煎熬对于困境的加深”③的生命体验,不正是我们当代人正面临的精神困境?由此看来,《人间》较好地解决了神话重述的当代性问题,给传统题材注入了现代性的精神反思。然而作家的重述动力并非仅限于此。在对人间秩序追问的同时,作家借助“因缘”际遇带领我们来到一个神秘的未知世界,揭开了隐匿千年的秘密,并把笔触刺探到人性的腹地。在《白蛇传》及其历代改编的故事中,法海是佛门除妖人,一方面他代表着正义,无情除妖,为人类排除了“异己”,是人间的英雄;另一方面,他又违背了人间对爱情的美好向往,不能为人间接受,转眼沦为罪人,所有的罪孽汇集其身,最终只能躲藏蟹腹苟且偷生。“功也法海,罪也法海”,想那法海也委实悲惨,正义的英雄最终为人间的道义所不容。“西湖水干,江湖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④白蛇在雷峰塔倒之日托付秋白(“我”)在《人间》重生,“我”命中注定看到《法海手札》,真相最终得以显现。白娘子谨遵人间秩序曾令专职除妖人法海心存疑虑,白娘子牺牲自己大义救人的善举甚至惠及法海自身,“众生皆有佛性,何谓人,何谓妖”的质问更是令法海犹疑不定,但村人自发“驱妖”使他别无选择,被迫以正义之名承担起除妖的重任,法海也终于大彻大悟,在祭奠白蛇、青蛇之后逃离空门(人间正义的象征)。《法海手札》披露除妖人法海的内心深处对除妖的真诚动机和对人间既有秩序的质疑,为读者树立了一个更为可信的法海形象,更重要的是它揭示了人间千年被遮蔽的真实的一幕。面对被自己舍身相救的村民死死紧逼,白蛇对人间还有何留恋?青蛇为救情郎“范巨卿”历经千辛万苦,舍身相救,却赢得被情郎手刃的悲惨结局;秋白与许仙“前尘未断,今生再续”,在一场“反右”批斗会上却遭遇许仙最无情的“揭发”和“控诉”;为了霸占家产,无辜的香柳娘被族人逼婚而自杀……一幕幕人性悲剧就这样接连不断地发生在充满真理和正义的人间。“当迫害依靠了神圣的正义之名,当屠杀演变成大众的狂热,当自私和怯懦成为逃生的木筏,当仇恨和残忍变成照明的火炬的时候,在这人世间,生而为人到底为了什么?”⑤
面对充满竞争和实利追逐的当下现实,人们早已挣脱了道德、精神的束缚,已经习惯于用世俗的眼光来审视这个纷繁的世界。琐屑现实的复制粘贴、张扬物欲的价值追求、历史和真理的游戏与嘲讽、铺天盖地的网络恶搞,消费写作成为文坛的时尚,李锐通过对神话的重述,带领我们再次踏上精神反思之旅。米兰•昆德拉曾说:“小说审视的不是现实,而是存在。而存在并非已经发生的,存在属于人类可能性的领域,所有人类可能成为的,所有人类做得出来的。小说家画出存在地图,从而发现这样或那样一种人类可能性。”⑥李锐以思想之笔撩开了神话的迷雾,描绘了人类可能性“存在地图”,他对人类和人性的拷问令人战栗。
叙述的复调与缠绕
重述一个千锤百炼的神话传说,对作家委实是一个绝大的挑战,难怪作家宁愿凭空杜撰,因为重述“你会被笼罩在一个巨大无比的阴影下面,你很容易就会跌进阅读习惯造成的陷阱之中”⑦ 。重述神话不仅仅涉及到神话题材的合理改编及当代性链接,还有一个如何叙述故事的问题。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尤其是八十年代中期以来,中国小说的叙述方式发生了革命性变化,叙述技巧也趋于成熟,对于当代作家来说,如何叙述一个精彩的故事已经不是一个难题。神话的荒诞性、超自然性也给这类题材的叙述带来了很大的自由想象空间。但既要契合作家的价值追求,又要最大限度地满足读者的期待,无形中给“重述”增添了难度。神话重述的可能性边界在哪里?笔者以为,这是重述神话的核心问题。这不仅是作家重述神话的方式,也是作家思考神话的方式,同时也是读者从当下进入神话的方式,这对《人间》的叙述无疑是一个严峻的考验。作家显然意识到了叙述的边界问题,与作家先前的客观化叙述不同,也并非如《碧奴》和《后羿》那样以令人炫目的、浪漫的想象性叙述吸引读者眼球,《人间》对叙述进行了新的可能性艺术探索,在叙述方式上表现为复调式的多重叙事和多个叙述人话语的交织与缠绕。经由叙述结构经营,作家把主体性观念巧妙介入叙述之中,在不同话语叙述策略中表达自己对神话与现实的深切关注和独立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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