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0期
读《管锥编》札记两篇
作者:唐 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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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叠之妙
——读《管锥编•史记会注考证五•项羽本纪》
鲁迅说,做小说(其实一切文章也是如此的)要“把可有可无的字、句、段删去”。
但是,什么是可有可无的字、句、段?比如,你如何解释鲁迅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这么癗嗦的句子,鲁迅酷爱简洁,何以不写成“我后园墙外有两棵枣树”呢?
曾有许多解释说,这是为了“强调”。但是从原文《秋夜》的语境看,强调这两棵树都一样是枣树而非别的树,意义与必要又何在呢?这个问题考虑多年,在学了语用学的语境理论之后,我认为这开头的两句是被《秋夜》那个沉郁、顿挫的语境氛围所限定的。一九二四年的鲁迅,在与镇压学潮的军阀和学校里的黑幕势力作战,且不可能获胜。他所看到的事物,都在这主观情感的浸润中变化为意象:被洒上繁霜的野草花、小粉红花的梦和小青虫们的扑火,和对这些“苍翠精致的英雄"的“敬奠",还有,一无所有但仍不依不饶的枣树,“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样地?着许多蛊惑的眼睛。"枣树只是这意象群中的一个,好像还算不上“核心意象",也未必能说是鲁迅的自况。象征本是情绪的对应物,不必落实为具体的人事的。“两棵枣树"句在散文诗的起始,它相当于这首压抑、悲愤的歌曲的“过门",这“转轴拨弦三两声"的“累叠"的作用,就是以其旋律和节奏在营造作品整体的缓慢沉郁语境。
这个感受,直至读《管锥编》谈司马迁“深得累叠之妙”段(《史记会注考证五•项羽本纪,第272页-第273页》),方得真悟。
《史记》写项羽破秦军:“诸将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以一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于是已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钱肯定陈仁锡评:“叠用三‘无不’字,有精神;《汉书》去其二,遂乏气势。"而批王若虚《滹南遗老集》,言其“苛诋"《史记》文法,将“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视为“字语冗复",乃“识力甚锐而见界不广"。认为王若虚论文,“偏主疏顺清畅,饰微治细",不识“瑰玮奇肆之格,幽深奥远之境",“祗责字句之直白达意",不理会“声调章法"。
此前若论此句,喜好文字清通如我者,肯定持王若虚同样见解,认为“人人”与“无不”只可留其一。读钱钟书对“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的擘析,不觉茅塞松动:“局于本句,诚如王所讥。倘病其冗复而削去‘无不’,则三叠减一,声势随杀;苟删‘人人’而存‘无不’,以保三叠,则它两句皆六字,此句仅余四字,失其平衡。如鼎折足而将覆?(sù,鼎中的食物称‘?’),则别需拆补之词,仍著涂附之迹(还会有多余的修饰字样)。"
至此,钱大师以一小例牵出一大道理,作文者不可不细心理会:“宁留小眚(过错),以全大体。”(黑体为引者加)也就是说,有比小毛病更大的大毛病,放过小毛病,是为了躲避大毛病。所以《尚书》有“不遑暇食”(没有时间吃饭,本来用“不暇食”即可)句,《左传》有“尚犹有臭”(“尚犹”同义重叠,留一即可)句。《汉书》为了简洁,将前引《史记》段删为“诸侯军人人惴恐”、“膝行而前”,钱评:“盖知删一‘无不’,即坏累叠之势,何若竟删两‘无不’,勿复示此形之为愈矣。”言其将气势破坏殆尽矣。而原句因有三“无不”,“数语有如火如荼之观!”
回头再看“两棵枣树”句,其理昭然。如径作“两棵枣树”,轻快则轻快也,那种沉郁之势,淤塞之情,也全遭破坏,显而易见,反是“癗嗦”句子为上了。这就是“累叠之妙”。累叠之势并非所谓“排比”,最大的区别是它不追求“整饬”,而但追求整体意义的语境浓度。
以小说似更能证实之。钱于本节特别称赞《水浒》第四十四回裴阇黎见石秀出来,“连忙放茶",“连忙问道",“连忙道:‘不敢!不敢!'",“连忙出门去了",“连忙走"。一串“连忙",是“殆得法于此而踵事增华者欤"。
今小说家,就我所见,深明“累叠之妙”并能以此“踵事增华者”尚不多,许辉是其中的佼佼者。姑略示其艺一二处:
在小说《幸福的王仁》中,股长王仁用公家材料、人力给自己原本临街的家造了一个小偏房和一个院子,小官初尝占公家便宜的“幸福”,喝着酒,“不时把眼光打敞开的门放到院子里去,不时地讲‘院子真是好东西’。又讲‘院子确实是好东西’。又讲:‘也不想再挪窝了,院子真是好东西。’”细想,非这三个累叠句,王仁内心的庸俗和贪欲滋生时的晕眩感皆难逼真传达,以他法也实难取代。契诃夫写《醋栗》那个终于得到了一个小醋栗园子的小地主的庸俗,亦是此法,但许辉显得更精练。
这种“精练的癗嗦”是许辉最擅长的描写方式。他获奖的中篇《夏天的公事》中讽刺以公事之名叨扰下级机关,行“避暑”之实的城市机关官员,“精练的癗嗦”更为出色:
……住下来,江部长就来喊他们吃西瓜。吃过西瓜,闲聊一时,又吃西瓜,又闲聊一时,又吃午饭,喝了点啤酒。餐厅很干净,清雅,凉爽。吃过了他们就回房间睡午觉。有空调,太舒服了,好像一辈子没睡过什么好觉。他们猛睡一觉,一觉醒来,已是下午四点多钟,起来又闲聊,等人,吃西瓜,吃晚饭,又喝了些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啤酒。
吃了又吃,睡了再吃,这就是他们“夏天的公事”了。几句反复,言外之意,甚是明白,不必再蛇足了。
累叠得最有气势的则是余华。整个的《许三观卖血记》是一个巨大的累叠。一次次卖血解家难,是铺遍全作的情节大累叠;细部也是小的累叠,如许三观过生日,给家人“用嘴炒菜”,一只一只地炒,是小情节的累叠;每次卖过血吃炒猪肝喝黄酒,起先似乎就是卖血过程的一部分,一次次累叠之后,演变成一种人生仪式,到篇末许三观发现自己的血没人要了,害怕家里再有灾祸没有办法,在街上大哭,儿子们嫌他给自己丢脸,妻子许玉兰大骂儿子们,带他到饭店,叫许三观随便点。
许三观说:“我只想吃炒猪肝,喝黄酒。”
(许玉兰要完,问许三观还想吃什么。)
许三观说:“我不想吃别的,我只想吃炒猪肝,喝黄酒。”
许玉兰就又给他要了一盘炒猪肝,要了二两黄酒,要完后拿起菜单,对他说:
“这里有很多菜,都很好吃,你想吃什么,你说。”
许三观还是说:“我还是想吃炒猪肝,还是想喝黄酒。”
……三盘炒猪肝全上来后,许玉兰又问许三观还想吃什么菜,这次许三观摇头了,他说:
“我够了,再多我就吃不完了。”
许三观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三盘炒猪肝,一瓶黄酒,还有两个二两的黄酒,他开始笑了,他吃着炒猪肝,喝着黄酒,他对许玉兰说:
“我这辈子就是今天吃得最好。”
这一累叠,叠出的震撼力,将许三观一生的酸苦,酿成如火如荼之态。累叠小了也不成,既不能写“许三观一口气点了三盘炒猪肝,一瓶黄酒”,也不能写“许三观点了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意犹未尽,又点了一份,还觉得不够,又点了第三份”,这就像交响乐奏至末尾,主旋律需要宏大的攀升,必须以最强音多次重奏主旋律,不然,尾巴是“秃”的,即将喷发的荡气回肠之效在此就一笔勾销掉了。
一次点菜虽有雷霆之力,但毕竟是个孤雷,而三声之力就有了滚雷之势。这个结尾,若说是“瑰玮奇肆之格,幽深奥远之境”,也不为过。
“珠宝窗”与“熟肉铺”
一部《围城》,无可争议地锁定钱钟书为“当代中国最善喻作家”。即使他的文论,如《宋诗选注》,用喻之奇之美,于文论中亦无出其右者。
钱钟书的善喻,给无数修辞学论文提供了做论的数据,成就了大量研究比喻的专家。但是有一个问题还少人发问:钱钟书为什么善喻?或者说,他这“绝世武功”是怎样练就的?中国这么些作家,聪明人大把,为什么在善喻这点上,竟至今无人能企及他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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