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0期
读《管锥编》札记两篇
作者:唐 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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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在广州中山大学讲学时曾说:“我没有什么,不过我善于联想。”他那些与本体相隔十万八千里的、出人意外的喻体,当然可以归结于善联想。但以为不妨再追问:其他作家中也不乏善联想者呀,又何以没人能够像他那样去联想?
我以为《管锥编》中充满着这个问题的答案:那些精妙的比喻至少是心有灵犀地来自读书。徜徉在中外书籍丛莽密林中的钱钟书,对比喻如此情有独钟:只要见到“美喻”的果实,他一定驻足,摘取,以美食家的舌头辨认此喻与他喻的细微味觉差异,以仿佛植物学家、土壤学家的经验和化学知识道出差异的成分来。他常说的“一喻两柄或多边”,本意也平常:一事物作为一喻体,可以为喻的不止一个特征,每次使用只消取其一点,不必顾及其他。不同的是钱钟书这“多边”的延伸,是在古今聪明文化人的集体智慧“赞助”之下实施的。
如以月为喻体,可取其圆,取其明,取其寒,取其圆缺变化,取其皎洁,均系常用相似点,但是苏轼的“看书眼如月”(《吊李台卿》),“并非状李生之貌‘环眼圆睁’”,乃是取“洞瞩明察之意”,已是越出常规,而陈子昂《感遇》第一首中“微月生西海,幽阳始代升”句中,这个月竟是用以与骄阳对峙,喻指女帝武则天的。而这还不算惊人之笔。佛经中用“月入百川,寻影之月,月体不分”喻“如来法身不思议,如影分形等(遍)法界”;诗人黄庭坚形容禅师的境界:“影落千江,谁知月处”、“一月千江水”,以月水关系象佛法之“平等普及”,惠及众生,这已是很难想到的了,但这赞佛之意竟还被由尊而贬,用来《嘲妓》——“也巢丹凤也栖鸦,暮粉朝铅取次搽;月落万川心好似,清光不解驻谁家”(《醒醉石》第一三回)(《管锥编•周易正义一六•归妹》 第39页-第40页),也算是用绝了。“人心如镜”也是我们常说的,但人心的哪一点与镜的哪一点有相似处,却可以有多边的解释。“我国古籍镜喻亦有两边。一者洞察:物无遁形,善辨美恶”,这是大路的理解;“二者涵容:物来斯(则,就)受,不择美恶”,这就很少看到。“前者重其明,后者重其虚”。《世说•言语》袁羊的话将后一个意思又延伸,“何尝见明镜疲于履照”,此喻一出,不仅取其“物来斯受”了,而且取其能时刻、永远照物而不会疲倦(《管锥编•毛诗正义•一四 柏舟》 第77页)。后面这些“虚”的相似就蕴涵着深刻的哲理意味了。
此类“一喻多边”的长期搜寻琢磨,从思维能力上必给钱先生以大助力,助他在别的文人捉襟见肘之际从容峰回路转。取譬之妙源自思维之妙,人之思有浅深、庸奇、常罕之分,喻随之而已矣。
更新比喻的思路,不只限于更新喻体喻义。在小说中,仿佛镜子折射光的亮度与镜子质地相关似的,还须把一比喻与做出该比喻的人物主体的品质相联系。这就又多一层曲折。
《管锥编•毛诗正义五六•大东》提及西方十六、十七世纪诗文中嘲讽虚冒名义,每以情诗中辞藻为口舌:
穷士无一钱看囊,而作诗赠女郎,辄奉承其发为“金”、眉为“银”、睛为“绿宝石”、唇为“红玉”或“珊瑚”、齿为“象牙”、涕泪为“珍珠”,遣词豪奢,而不办(辨?)以此等财宝自救饥寒;十九世纪小说尚有此类滥藻,人至谑谓诗文中描摹女色大类珠宝铺之陈列窗,祗未及便溺亦为黄金耳。(156页)
原来穷士穷疯了,念中金珠宝贝乱飞,遂自然捉来做设喻的首选。故从设喻之喜好,便可抓到设喻人斤斤不忘的情结。
也许是由于“陈列”这个类似点,也许是因为对仗的有趣,从这个“珠宝窗”,我一下便跳到《围城》一开始轮船上的男学生给穿着暴露的鲍小姐起的背后花名:“熟食铺子。”找出《围城》,是这样写的:
那些男学生看得心头起火,口角流水,背着鲍小姐说笑个不了,有人叫她“熟食铺子”(charcuterie),因为只有熟食店会把那许多颜色暖热的肉公开陈列……
这两个设喻,并无半点直接关联,只在思路上同类:男学生们自心头有火,饥渴不耐,对“颜色暖热的肉”过敏,正如穷士无钱看囊,满目黄白之物。所以说是心有灵犀,是“一点通”。
冰心在说她的散文经验时,有六个字是特别值得咀嚼的:“多读书,善融化。”其中要义,便是这“融化”二字。她的美文《寄小读者》,那份晶莹剔透,那份雍容大气,真不知暗暗融进多少古人洋人的冰雪聪明在内。
既然老一辈大家的文采是这样在文化长河中浸浴而得,某些轻视读书的今日写家,弄不出昔人笔底的风情和魅力,也就不好怨山神怨土地了。
(责任编辑:古卫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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