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0期


人世温度的一次测试

作者:毕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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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童的《拾婴记》实际上讲的是一个弃婴的遭遇,一个被生身父母抛弃的女婴在人世旅行的故事。尽管弃婴的事经常发生,但是我们仍然会把《拾婴记》看成是小说家的虚构,这不仅仅因为这个故事的结局太过离奇(弃婴无人收留不假,可断不会因无人肯养而变成一只小羊),还在于它的叙事过程在彰显我们的日常生活经验时,带有明显的拷问意图。然而,这个虚构的故事所暴露的我们这个社会的本质性缺陷,却是无法掩盖的真实。
  “一个柳条筐趁着夜色降落在罗文礼家的羊圈。”故事在一种神秘的气氛里开头。柳条筐出现在羊圈里不稀奇,稀奇的是筐里装的竟是一个婴儿,一个穿着灯芯绒面料上印着葵花的棉袄的女婴。有人在夜色的掩护下,把这个女婴抛在了羊圈里,羊圈里出现了弃婴,委实让人感到离奇。细心的人才会发现,抛婴者用心良苦,怕孩子在冬夜里冻坏,就把她放进了温度高的羊圈,而且羊温顺,伤不了孩子。这样,这个苦命的孩子在被抛弃之后,就从羊圈里开始了她苍凉的人世之旅。天亮之后,她被人发现,然后被一次次转手,除了一个老太太为她呼吁奔走,除了两个学龄儿童发现她被丢在街上无人顾管而尖叫,除了疯子女人把她错当成自己的被淹死的女儿抢走,此外没有一个有收养能力的人愿意接受这个孩子。最后,更神秘而离奇的事情发生了,在白天里旅行了一圈的装着婴儿的柳条筐,再一次“趁着夜色降落在罗文礼家的羊圈”,当天亮后,柳条筐又一次被羊圈的主人发现,筐里的孩子不见了,自家的羊圈里却多出了一只流泪的小羊,羊圈主人家的儿子认定这只小羊就是那个没人愿要的婴儿变的。
  故事的结局扑朔迷离得近乎魔幻。虽然小说并没有给出柳条筐里的弃婴的确切去向,因而也就无法确定那只多出来的小羊就是这个女婴变的(小说交代这家丢失过一只小羊,制造了故事结局的不确定性,同时增强了叙事的真实性),但是,按照她被抛弃后的遭遇,除了这个温暖的羊圈,还有哪里是她能够继续活下去的地方呢?所以这个魔幻化的故事结局,不仅符合小说叙事的情节推进的逻辑,同样也符合作为艺术虚构的基础的生活的实际。在艺术真实的意义上,它要告诉我们的不是“女婴变成小羊了,有人养了”,而是“女婴除非变成小羊,才有人养它”。这一冷酷而荒谬的逻辑,在弃婴短暂的人世之旅的第一站就露出了端倪。羊圈女主人卢杏仙在急欲甩掉陌生人丢在她家的这个“包袱”时,情急之中说的就是:“她要是一头羊,我还就留下她了!”故事的结尾,不过是这一逻辑的活生生的兑现。女主人的儿子悟出了他家羊圈出现异事的原因,告诉他妈:“你昨天说那孩子要是一头羊,你就能养,你说错话了!”人变羊不符合物理,但却合乎故事发生的环境——枫杨树乡的人情。女婴变羊服从的正是“宁养羊,不养人”这一现实原则。
  “宁养羊,不养人”这一现实原则体现了一种特定的生存环境里的社会伦理。《拾婴记》的尖锐而深刻的思想主题,就是在这一社会伦理的展现中得到揭示的。通过这个当代“志异”,作家要告诉我们他的一个发现:有这样一个时代,以枫杨树乡为缩影的乡村中国社会对“人”表现出可怕的冷漠。为此,故事的讲述不追问女婴为何被抛弃,而重在描述她被抛到社会之后,人们对待她的态度。随着叙事的展开,我们吃惊地看到的是,这个不幸的女婴再一次被抛弃,被社会所抛弃。她的生身父母一定是出于无奈才抛弃了她,对她的抛弃意味着寄希望于社会。然而这个穿着葵花棉袄(它使我们想起那个红色年代里的一句著名歌词:“葵花朵朵向太阳”。“葵花”和“太阳”比喻人民和领袖的关系)的幼小生命,并没有得到社会赐予的阳光。作为自然之子,她在羊圈里和政府大楼外跟装她的柳条筐一起,接纳过大自然的阳光,而作为一个来到社会里的人,她却没有得到人世的温情。她是一个健康而标致的女婴,生身父母出于来自社会的压力,或者是道德的,或者是文化的,或者是经济的,不得不抛弃了她,想不到应该对每一个生命负起责任的社会,对待她竟是那般冷漠。不管是村民个人,还是幼儿园和政府等公共机构,都一致推诿,一齐逃避,不顾她也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更需要他人关爱的小生命。社会的冷漠就是人心的冷漠。难怪唯一对孩子的归宿至为关切的李奶奶愤激地说:“谁说人心是肉长的?有的人的人心呀,是冰凌子长的”,“现在的人心比煤还黑呀”。
  所以可以说,小说设计这个弃婴从羊圈到村民中,再到幼儿园,到镇政府,最后落到疯女人手里,从疯女人手里又似真似幻地回到羊圈,这一圈旅行,实是对世道人心的一次测试,它测出了这个社会人的观念的极度淡漠。面对急需救助的弃婴,幼儿园的阿姨强词夺理地予以推脱,镇政府的干部蛮横凶狠地进行拒绝,都让人觉得不可理解。表面看是社会救助机制还不健全,更深层的问题恐怕是人们普遍地缺乏把人当人的意识。女婴被抛在罗文礼(人物命名带有反讽意味)家的羊圈里,女主人卢杏仙压根就没想过这是生命的重托,应该考虑收留这个孩子,而是急着将她送出去。她这样做,根本的原因不是家穷养不起,而是人的分量在她的心里太轻太轻,只要看看她对待自家的羊的态度就知道了:“我们家对羊有多好,你们是看在眼里的,我们家人吃得半饥半饱,羊肚子从来就吃得鼓鼓的。”至于那些又想看热闹,又怕虱子拈到头上的村妇们,跟她一样,眼里有物,心中无人,是故他们才一起加入对女婴的二次遗弃。对人的冷漠,在这里是一个社会现象。残存的人性,或许只有在已经走到社会边缘的老太太和尚未完全社会化的小学生身上可以找到一些。
  问题的严重性就在这里,社会普遍忽视人的价值,且陈陈相因,世情就如同冬天般寒冷,浸之既久,人因习惯而麻木,可那些弱小的生命就容易被黑夜所吞噬。《拾婴记》没有突出故事的时代背景,但从小说中写到码头上排练一种舞的人齐声高喊“毛主席万岁,万岁!”就可知事情发生在“文革”时期。也许正是这样的“革命”摧毁了社会的价值根基,人世便失去了它应有的温度。“文革”过去了很多年,但人本主义在我们这个社会才刚刚得到提倡,就是革命后遗症的表征。苏童这篇匠心独运的小说,直击人心,拷问社会,启迪我们面对社会的根本性缺陷,面对无法绕开的启蒙话题,可以说具有很高的思想和艺术价值。
  (责任编辑:吕晓东)
  
  附:
  拾婴记
  苏童
  
  1
  一只柳条筐趁着夜色降落在罗文礼家的羊圈。
  母羊被惊醒了,它有限的智慧受到了从未遭遇的挑战。柳条筐散发着湿润的青草之香,里面盛着的却不是夜草,是一件被露水打湿了的女装棉袄,蓝底黄花的灯芯绒面料,上面均匀地分布着几朵葵花,母羊以为陌生人送来了一堆葵花,细看之下,葵花掩映的是一张婴儿的小脸!葵花也好,婴儿也好,那都不是饲料,但母羊仍然执拗地停留在柳条筐边,用鼻子辨别着婴儿身上所散发的微妙的香气,那香气让母羊想起了春天清晨的草地,还有夏天在河边失散的一头小羊羔。
  看起来那几朵棉袄上的葵花一直在守护熟睡的婴儿,葵花闪烁着金黄色的光芒,在黑暗中与母羊尖锐地对峙,仅仅过了一会儿,葵花便获得了胜利,软弱的母羊放弃了主人的权利,躲到角落里去了。
  那天夜里枫杨树乡的狗零星地吠了一阵,对岸花坊镇北边似有群狗回应,是较量的回应,带着一种天然的傲慢。河两岸的狗也许是听见了什么,也许只是尽一点义务,狗很快就安静了,只有罗家的羊圈萌动着神秘的迷宫般的气氛。只有三只羊是事情的目击者,凭着那天夜里的月光,它们应该看得见窗洞外面弃婴者的身影,羊耳朵也灵敏,它们一定能够分辨出来那人的脚步声从哪儿来的,又是在哪里消失的。可惜三只羊都是羊,从不承担看门的义务,对什么事情都习惯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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