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0期


人世温度的一次测试

作者:毕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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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打的桌球,还有一个小时,这让罗庆来心急如焚,他后来就向着镇政府方向一路小跑起来,奔跑的时候他听见了女婴和奶瓶在柳条筐里左右滑动的声音,女婴仍然像奶瓶一样安静,也许她不敢哭,也许她喜欢他奔跑。然后罗庆来经过了花坊镇的红旗幼儿园,幼儿园的风琴声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猛然刹住了脚步,心里生出个大胆的念头。他想起那个神秘的弃婴人丢孩子的方法,你可以把柳条筐丢在我家羊圈里,我为什么不可以把柳条筐丢在幼儿园里呢?罗庆来这样思索着,人紧张起来,他看看四周没有人,就去推幼儿园的窗,窗后是一排排漆成天蓝色的小床,如果瞄得准,他甚至可以直接把孩子倒在小床上。可不巧的是窗子被反插上了,他一推窗,里面有个小孩子哇地一声哭起来,然后他看见好多小孩子摇摇晃晃地从床上站了起来,朝他这里张望,他没来得及打开窗子,一个保育员已经冲到大屋里来了。
  窗子碍事,罗庆来最终没能把女婴倒到床上去,惊惶之下,他把柳条筐往幼儿园的窗下一放,人一阵风似的逃了。他跑过李六奶奶家门口时,没注意到出来倒痰盂的李六奶奶,一条挥舞的胳膊把李六奶奶手里的痰盂撞翻了。
  李六奶奶没有看清罗庆来的模样,只看见那个愣头青的少年一阵风似的跑出去,转眼之间人就不见了,空气中留下一丝可疑的气味,李六奶奶吸着鼻子闻了一会儿,觉得那不是痰盂打翻的气味,是羊身上的淡淡的膻味。
  
  4
  李六奶奶发现了幼儿园窗下的女婴。李六奶奶站在窗下敲玻璃,快出来个人啊,你们阿姨怎么看孩子的?怎么把孩子丢到外面来了?
  三个幼儿园阿姨惊恐地挤到窗前,看清了外面的柳条筐,都松了口气,说,不是园里的孩子!不是的!又不无指责地说,六奶奶你吓我们一跳,怎么不看看清楚再说,这是个婴儿呀,最多两个月大,我们这里只收三岁以上的孩子,从来不收婴儿的!
  李六奶奶见不得他们推脱责任的样子,撇嘴说,什么两个月八个月的,幼儿园就是收孩子的,哪来这么多规矩?你们出来个人嘛,把孩子端回去。
  一个中年阿姨不屑于理睬李六奶奶,背过身低声骂了一句老糊涂,就走了,剩下一个老阿姨和年轻阿姨,仍然伏在窗台上研究柳条筐里的女婴,一个说,肯定是那个乡下孩子丢下的,脑筋不正常了?把自己的妹妹丢在这里。年轻的阿姨说,孩子又不是垃圾,怎么可以随便乱扔的?就算是垃圾也不能随便扔!老的那个阿姨突然拍拍窗台,说,也不一定是妹妹呀,我看那乡下男孩胡子都黑了一圈了,没准是和哪个女孩闯了祸,孩子钻出来,没办法了,抱出来一丢了事。
  李六奶奶说,你们怎么说起闲话来了?不管是谁的孩子,你们是幼儿园不是?幼儿园管的就是孩子,你们倒是出来个人呀,外面风这么大,孩子吹坏了怎么办?
  两个阿姨都冷静地看着李六奶奶,一个口气还算缓和,说,六奶奶你不懂的,我们是幼儿园,不是儿童福利院,幼儿园有规章制度的,不允许随便收孩子,六奶奶你自己想想,要是别人不要的孩子都往这窗下一扔,我们这幼儿园不成马蜂窝了?另一个对李六奶奶的无知多少有点烦,朝她嚷起来,我们三个人就三双手,三双手要伺候几十个孩子,本来就忙不过来,你还来给我们添麻烦!
  李六奶奶说,怎么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又不要你们把屎喂饭,是这个小宝宝呀,人心都是肉长的,外面风这么大,你们怎么就站在那儿看,偏偏不肯出来呢?
  一个阿姨说,出来了也不能收的,李六奶奶你不懂,我们这里收孩子都有手续!
  李六奶奶说,我怎么不知道手续?我知道手续,你们就不能先收下孩子,再补办一个手续?
  那阿姨对着李六奶奶苦笑起来,说,跟你是说不清楚了,李六奶奶,我们是日托,下午各家父母都要接回家的,我现在要是把她抱回来了,下午把她交给谁去?你不是看不出来,这孩子没父母呀!
  没父母的孩子才可怜!李六奶奶蹲到地上,手先探进向日葵棉袄里摸索了一下,又抽出来,在女婴的额头上摸了摸,说,不像是个病孩呀,眉眼也秀气,好好的一个女孩子,怎么丢在这里没人管呢?李六奶奶又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羊的气味,她吸着鼻子,判断出那气味就是羊的气味,但她对窗台上的两个阿姨报告的是另一个消息,她向他们招手说,你们快来闻闻,这女孩子身上香呢,像奶油饼干的香味。
  两个阿姨聪明地拒绝了李六奶奶的邀请,说,孩子身上的味道,我们闻多了,不爱闻。
  李六奶奶绝望地瞪着窗台,突然冷笑一声,说,谁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有的人的人心呀,是冰凌子长的。
  年轻的阿姨对李六奶奶终于忍无可忍了,你心好,你自己抱回家去!丢下这句话,她就把幼儿园的窗子砰地关上了。
  
  5
  他们看见李六奶奶拖着小木轮车在街上蹒跚地走,有人跟她打招呼,六奶奶,去买煤呀?李六奶奶摇头,说,不买煤,买什么煤,看见煤就想起他们的人心,现在的人心比煤还黑呀。她苍老的脸上残存着委屈而义愤的表情,看上去愈发苍老了。
  中午时分花坊镇上的人都行色匆匆,很少有人注意到小木轮车驮着的柳条筐里,装的是一个婴儿,大多数人以为是李六奶奶脱下来的一件棉袄,棉袄上鲜艳的向日葵图案倒是引人注目,他们说,?,六奶奶老来俏,穿那么一件大花棉袄!
  李六奶奶的小木轮车停在外甥张胜家门口了,张胜媳妇半敞着毛衣,手里抱个婴儿迎出来,她看见李六奶奶弯着腰,从柳条筐里也抱出一个婴儿来,李六奶奶说,快来快来,快给这孩子喂两口奶吧。
  张胜媳妇一边喂奶一边听李六奶奶诉说幼儿园那些阿姨的不是,她关心的是女婴的来历,偏偏李六奶奶说不出个来龙去脉。李六奶奶只是盯着女婴的嘴和张胜媳妇蓬勃的乳房,说,多喂几口,你奶多,本来也要挤掉的。张胜媳妇说,几口奶是不稀奇的,可六奶奶你怎么随便在街上捡孩子呢,现在外面流行黄疸肝炎,万一——李六奶奶打断她的话说,哪来这么多万一的,你看看这孩子的脸色,白里透红的,哪里会有什么病?张胜媳妇不时地回头看床上自己的婴儿,似乎在比较两个婴儿的异同,过了一会儿她平缓地将乳头从女婴嘴里抽出来了,六奶奶,你闻到这孩子身上有什么味道吗?她说,怎么有点羊膻味呢?
  李六奶奶犹豫了一下,笑起来说,什么羊膻味?是香味,我闻着像奶油饼干的味道。
  张胜媳妇喂好了奶,把女婴放回到柳条筐里,看见筐里那只盐水瓶改制的奶瓶,拿出来了晃,说,人家给孩子准备了奶的,你偏要让她喝我的。李六奶奶说,就那么半瓶,得省着喝,等会儿把孩子送政府去,谁知道政府里有没有奶?张胜媳妇去抱自己的孩子,回头问了一句,等会儿你用木轮车把孩子送政府去?这一问把李六奶奶问得不高兴了,沉下脸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共产党白教育你们了?别人丢掉的孩子也是孩子,怎么都是一个腔调?我这把年纪了,腿脚又不好,说话干部也听不懂,你们年轻人不送让我送?张胜媳妇说,没说让你去送,六奶奶你为什么要管这闲事?李六奶奶嚷起来,这不是闲事,是个孩子!
  毕竟是长辈,李六奶奶一嚷张胜媳妇就不吱声了,抱着自己的孩子在屋里走,走了几圈说,反正我也腾不出手来,反正张胜马上要回家吃饭了,要送让张胜去送。
  
  6
  贮木场的张胜在中午时分到过政府大楼,他去得不巧,是饭后的午休时间,花坊镇政府的五层楼里寂静无声,信访处妇联计划生育领导小组的办公室都关着门,只有五楼的一间办公室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一间的玻璃草草地糊了报纸,里面有人声,张胜便爬到窗台上从气窗向里面张望,看见几个干部正围在一起打扑克,有一个干部的鼻子上粘了两张小纸条,张胜就笑着跳下来了,说,他们也打这种牌啊。
  他敲了很长时间的门,里面安静了一会儿,终于有人问了,是哪位?出来开门的是一个穿橘红色西装的女干部,她侧着身体,在半开的门缝里警惕地看着张胜,说,现在是午休时间,现在不办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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