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红与黑》的多重象征

作者:徐肖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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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对历史与人性的尖锐观察和迷惑不解
  
  法国现实主义小说奠基者斯丹达尔的《红与黑》深藏着象征性的艺术生命力。《红与黑》自一八三〇年诞生于惊心动魄的法国大革命之后,已经具有了纪念碑式的历史性意义。《红与黑》经历一百七十余年的历史风雨和文学沉浮,如今它依然风姿绰约,情韵动人,这也许直接印证了“红与黑”的象征意义。“红与黑”的象征意义一直是个有趣的话题,也许,我们至今还缺少但需要对“红与黑”的一些奇思妙悟和艺术猜想。
  对于“红与黑”的象征意义,一直有两种主流解释。一种认为,“红”象征拿破仑时代与资产阶级革命,“黑”代表波旁王朝和封建黑暗;另一种认为,“红”代表红色军服,“黑”代表教士的黑色教袍,它们代表着于连的个人欲望和目标。前一种是历史化的观察,描述了一种历史存在的方式,把“红与黑”看作两种历史力量的冲突;后一种是一种个人化的解释,把“红与黑”看作个人选择和自我冲突,描述了一种个人奋斗的历程。而这两种看法又常常合二为一。
  这两种主流看法,将“红与黑”的象征意义加以限定。“红与黑”象征意义就像一条流动的河流,这两种主流看法就像两道堤坝,把“红与黑”的象征意义围堵在一个峡谷里:不是革命就是保守,不是教士就是将军,要么就是历史与个人的“既是……又是……”的模式化重演。
  “红与黑”的象征意义,似乎并没有被真正深入理解,其原因可能在于:没有意识“红与黑”的悖谬性和多重性,而是将“红与黑”这种意义整体用二元思想切割开来。“红”与“黑”既不是纯粹的肯定性,又不是纯粹的否定性,它有一种反意义限制性。“红”与“黑”好像同时既处于对方之中,又独立存在,明亮的红色包含着黑色的暴力,黑色的奋斗中又包含着红色的理想。“红与黑”将生命与死亡、自己与他人、理性与感性、理想与现实、爱情与阴谋都结合成一体,在这种状态中,讨论真理、爱情、死亡、美,看到欲望与人性的冲突、个人的迷惑与历史的奇异,发现历史的精神进程。当“红与黑”的象征意义漫溢出堤坝、流向朦胧诱人的艺术旷野时,在其流过的痕迹上,可以采摘到缤纷的艺术果实,一个生动、丰富、深藏、含蓄、流荡着想象性和感染力的《红与黑》艺术空间在雾色中展现出来。
  人们耳熟能详这样的比喻:这是个于连式的人物。这种比喻既用来指艺术人物,又用来指现实人物。《红与黑》的时代早已随着大革命的硝烟飘向历史的深处,但《红与黑》中所描写的生命品质、生命欲望和生命理想,从历史深处闪烁出朦胧幽深的光芒,照耀着现代人的生存。“红与黑”不仅是历史的象征,而且是生命启示录。当我们从古老的生命源头走向现代时,情感与心灵并没有因历史时间和具体个人而受到限制,它们在艺术中是一个自由飞翔的精灵,不同的时代和读者在《红与黑》中读出的是不同的身影和情景,人们从自己出发进入艺术时空而超越自己和时代,而被教科书所规定的“红与黑”则渐渐远去、渐渐模糊。
  我们越过二十世纪对《红与黑》展开遐想时,符合了斯丹达尔的意愿。斯丹达尔说:我一定要为二十世纪写作。《红与黑》已超越了“一八三〇年纪事”,斯丹达尔写下副标题“一八三〇年纪事”时,也许不仅是提醒人们这是真实的历史叙述,更含有深意的是:暗示人们其中隐藏的历史与生命的超越性。
  “红与黑”的超越性在于其多重隐藏的象征性。“红与黑”不仅是历史生存的象征,也是人类精神生存的象征。“红与黑”是意义的悖谬结合与相互转折,不是单纯的对立或对等。两者之间并存又对抗的关系,表达了斯丹达尔对历史与人性的尖锐观察和迷惑不解,同时又显示了斯丹达尔坚定不移的理想主义信仰:“红与黑”代表了人类精神生存的艰辛和矛盾性。
  
  二、“红与黑”是理想与现实的象征
  
  “红与黑”是理想与现实的象征。于连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而不是一个简单的、单一的个人奋斗者和野心家形象。个人主义者是于连的表面形象,理想主义者是他的深度形象,个人主义与理想主义在于连身上悖谬地结合一体。于连在小说中的表现,是一种个人主义和理想主义同时发生、压抑、转折、高扬的过程,可以说,在这个曲折起伏的过程中,于连所有的个人奋斗行为,都为他理想主义的最终爆发做铺垫,形成了一种理想主义极端性的尖锐表现。
  斯丹达尔认为一切伟大作家都是他们时代的浪漫主义者。于连对于“红与黑”的追求经历,代表了人类理想与现实的关系,代表了人类对理想主义的最终追求和精神历程。人类始终有一个理想主义的起点,于连对拿破仑的崇拜以及所受的卢梭和伏尔泰的影响,使他的生命展开了一个理想主义的起点,但种种现实黑暗的弥漫升腾,使他从理想主义的明亮天空向沉沉的大地坠落,就像代达罗斯的蜡制翅膀因离太阳过近而融化,反而无法向太阳飞行,于连转而去追求教士的出人头地和贵族的权势地位。但理想主义精神是人类的不死鸟,理想主义总是不断地遭受现实的侵蚀、破坏、损毁和压制,理想主义与现实的对抗可能是失败的,“红”可能会衰减、变节、向“黑”转折,但“红”的精神永不毁灭。于连最终放弃上诉和忏悔,在法庭上慷慨陈词、控诉黑暗而迎向死亡时,那只理想主义的不死鸟重新在他心中升起而自由飞翔。
  于连可以放弃理性的死亡而追求感性的生存,但他没有。那么,他为理想主义献身还是为个人奋斗献身便“剪不断,理还乱”,他在“红与黑”之间的转换,单纯的个人奋斗难以廓清,因为个人奋斗的本质是个人生存和个人主义,而于连的人生起点包含了对人类理想社会的向往,他的人生终点又表明了他为心中的理想主义拒不投降。“理想主义者”成为于连的一个重要标志,个人主义者恰好是理想主义者的对立面,两者在《红与黑》中相互悖逆却同时出现,显示了斯丹达尔的精神主题:他迷惑于现实黑暗和理想光明的同时并存、相互悖反又不断转折,但他又坚信理想主义对于人类的升华与引导。“黑”代表了现实黑暗的强大,“红”则代表了理想主义的不死。从人类的精神本原出发,于连是一个人们乐意看到的回归理想主义的天涯浪子,甚至是英雄。《红与黑》以于连的天路历程明显地表现出一种精神导师的倾向。
  
  三、“红与黑”象征着荣誉与耻辱、高尚与卑鄙
  
  “红与黑”象征着荣誉与耻辱、高尚与卑鄙。生命历程是一个经受诱惑的过程:利益、金钱、权力、美色等等诱惑的过程,而于连的独特之处是始终受到“荣誉”的诱惑,他为荣誉而追求地位,为荣誉而放弃金钱和爱情,为荣誉而走向耻辱,最终为荣誉而迎向死亡。“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于连追求荣誉的过程,是由高尚变为卑鄙,再由卑鄙变为高尚的过程。真正的荣誉,在于连一开始追求它的时候,就已经渐渐模糊、渐渐衰变,变为一种对社会地位的迷狂渴望,在于连生命的最后时光里,它才又返璞归真,转变为生命和人性的尊严,而在这时,于连才意识到他不断追求的荣誉已蜕变为一种耻辱,因而拒绝在耻辱中忏悔和求生,让高尚变为自己的墓志铭。
  斯丹达尔的父亲是律师,斯丹达尔憎恶他的好斗、务实和市侩习气,而倾心于母亲家族的贵族精神和尊严,在外祖父的教育和熏陶下,他具有了一种启蒙思想影响下的荣誉观,并将这种气质赋予《红与黑》中的于连。于连对于拿破仑功勋的崇拜,是一种欧洲传统中对英雄主义和荣誉崇拜的独特表现。古希腊的英雄和中古时代的骑士,常常是为荣誉而战。这种荣誉传统,在欧洲的贵族和平民中,表现为一种不平等的精神权利,似乎荣誉成为一种贵族的专利品,一种贵族的标志,同时也是一种精神品质的标志。贵族因对家族身份和家族品质的保持而追求荣誉,平民要得到荣誉便得去追求与荣誉相应的地位。在这种表面情景下,人性尊严深藏其中。作为平民的于连,自幼养成了一种贵族式的高傲和孤独,却没有贵族地位,并因没有贵族地位而不能实现自己的人性品质和生命理想,不能获得荣誉感,反而因平民地位被蔑视,因具有知识尊严和理想主义精神被嘲笑和羞辱。拿破仑的出现,改变了贵族与平民享有荣誉的观念和地位,平民可以用战功和业绩来获得自己的尊严和荣誉。拿破仑的功勋是一种平民荣誉的顶峰表现,由对拿破仑崇拜和对卢梭、伏尔泰信仰而养成的人性尊严,在现实中因失去拿破仑时代后而变成一种空幻,这种空幻依附于现实而被黑暗所吞没,滋生出人的卑鄙和耻辱,却仍被于连作为一种高尚和荣誉来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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