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风韵万千女人菊

作者:徐颖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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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来咏菊诗不乏名篇。顺手可以列出一大串:
  
  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
  ——陶渊明《和郭主簿》
  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黄巢《题菊花》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黄巢《不第后赋菊》
  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篱趣味浓。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堕北风中!
  ——郑思肖《寒菊》
  秋菊能傲霜,风霜重重恶。本性能耐寒,风霜其奈何!
  ——陈毅《秋菊》
  
  在这些诗中,菊花是孤傲高洁、坚贞不屈的。字里行间,透露着一股雄性的气味:自负的心理,挑战的姿态,倔强的性格,几乎掩盖了菊作为花的柔美本质。有人曾调侃说,男人和女人是完全不同类不同种不同属的两种动物,男人和女人的差别绝对大于人与猴的差别。那么,当菊进入女人的审美视野并以文字的形式出现的时候,会不会和男人有所不同?
  “土花能白又能红,晚节由能爱此工。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这是宋代女词人朱淑真的《黄花》。文字和立意都与郑思肖的《寒菊》大致相同,并未有明显的女性化色彩。在男权话语体系中,女人总会自觉不自觉地受到同化,建立女性自己的话语体系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
  
  小楼寒,夜长帘幕低垂。恨潇潇、无情风雨,夜来揉损琼肌。也不似、贵妃醉脸,也不似、孙寿愁眉。韩令偷香,徐娘傅粉,莫将比拟未新奇,细看取、屈平陶令,风韵正相宜。微风起,清芬酝藉,不减酴皗。渐秋阑,雪清玉瘦,向人无限依依。似愁凝、汉阜解佩,似泪洒、纨扇题诗。朗月清风,浓烟暗雨,天教憔悴瘦芳姿。纵爱惜、不知从此,留得几多时。人情好,何须更忆,泽畔东篱。
  
  李清照的这首《多丽•咏白菊》却是一个例外。初读即迷上它浓浓的女人味。不由得思索:这种女人味从哪来?于是再读再思,发现这词如一座满身灵窍的仙山,每一个窍眼都向外飘散着浓浓淡淡女人味的气雾,从而使这山有了一种特殊的神韵。
  “小楼寒,夜长帘幕低垂。”首句交待词人赏菊的环境。“寒”,是词人在这秋夜的感觉,也为菊的凌寒而开做了铺垫。“夜长”,暗示出词人深夜难眠。“帘幕低垂”,是一个很女性化的场景,易安词中多写及:“人悄悄,月依依,翠帘垂”(《诉衷情》)、“小院闲窗春已深,重帘未卷影沈沈,倚楼无语理瑶琴”(《浣溪沙》)、“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南歌子》)、“楼上几日春寒,帘垂四面”(《念奴娇•春情》)。这样一个封闭的空间,安全,安静,却有点压抑。对于女人来说,既是现实生存状态的反映,又带有一点理想色彩。帘将广阔的天地与狭小的空间,即社会与家庭,柔软地隔开,为女性的身体和精神划出一片自己的独立自由空间,使女性免于受自然界风雨寒暑和社会人事变化无常的侵扰和伤害,在某种程度上由禁锢变成了保护。在这样的夜里,孤居独处的女子深夜难眠,她在想些什么呢?
  “恨潇潇、无情风雨,夜来揉损琼肌。”这是写词人深夜不眠的心理活动。听着帘外的潇潇风雨,她不禁担心,那些冰肌玉骨的菊花会被摧残成什么样呢?一方面看出她对花儿的怜惜,一方面又见她孤居的无聊寂寞,也为下文写菊花的“清”“瘦”“憔悴”做了铺垫。此句中情思,与孟浩然《春晓》“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周邦彦《六丑》(正单衣试酒)“为问花何在,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极为相似,却要真挚强烈得多。其原因在于这几个词的运用:“恨”,是个情感浓烈又伴有明显身体反应的心理动词,让人似乎看到词人站在窗前一脸怨愁的样子;“揉损”,用人的手部动作写出“风雨”的“无情”;“琼肌”,用形象化的比喻写出了白菊的颜色及温润细腻。人类作为自然的产物,在其产生之初就开始努力地改造、背弃和超越自然;在这个道路上,女性迈出的步伐之大远不如男性。见花流泪,对月伤心,女性似乎天生具有比男人更多的同情心,只是长期以来苦于无法表达。当她们一旦如李清照一样,能够拿起笔自由挥洒时,这种面对自然的柔情总会不知不觉地从笔下涌出。
  照一般思路,“揉损琼肌”是夜里的设想,之下应该铺写菊花之实态。李清照写了,但又不是一般的写法:“也不似、贵妃醉脸,也不似、孙寿愁眉。韩令偷香,徐娘傅粉,莫将比拟未新奇。”不从正面着笔,反而一气用了四个历史人物来作反面衬托。贵妃醉脸,来自于《松窗杂录》是对牡丹的比喻。李正封“咏牡丹”有“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唐玄宗听后,“笑谓贤妃(杨贵妃)曰:‘妆镜台前,宜饮以一紫金盏酒,则正封之诗见矣。’”杨妃以丰腴美艳而著称,醉酒又为其平添一份媚态。孙寿,东汉权臣梁冀之妻,色美而善作妖态。她画的眉,细而曲折,时号“愁眉”(见《后汉书•梁冀传》)。韩令,指晋时人韩寿,为贾充掾吏,长相俊美。贾充之女看上了他,与之私订终身,并把皇帝赐给她父亲的外臣进贡的异香偷偷赠予韩寿。贾充闻到韩身上的香味,发现了女儿的私情,只好让他们成婚(见《世说新语•惑溺》)。徐娘傅粉,此句疑有误。徐娘为南朝梁元帝妃,与傅粉事无涉。傅粉者为三国时魏人何晏。何晏平日喜修饰,“粉白不去手”,人称“傅粉何郎”。《世说新语•容止》载:“何平叔(晏)美姿仪,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与热汤饼,既啖,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转皎然。”这菊花,不像杨妃那样丰腴美艳中透出妩媚,更不像孙寿那样矫揉造作、故作愁态。它的香味清幽,不像韩寿之香那么浓烈袭人;它的颜色自然,不像何郎脸上的粉那样白得让人起疑。
  正像否定句式无法定义一个概念一样,这样连续四个反面类比并不能明确写出菊花的风韵。因而还需要词人正面描述。“细看取、屈平陶令,风韵正相宜”,仔细看来,只有屈原和陶渊明的风度才恰恰适宜于比这菊花呢!屈原《离骚》有“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陶渊明《饮酒》之五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他们一为直臣,一为高士,都为世所不容,但他们孤高耿介,努力保持着自我的完整人格,决不同流合污。这和眼前凌寒而开的白菊是多么相似啊!词人的思绪似乎已经越过了眼前的花丛,飘到了历史深处。
  “微风起,清芬酝藉,不减酴眗。”微风轻拂,送来淡淡的清香,简直不减于春天盛开的酴眗呢。酴眗,即荼蘼花,花黄如酒,开于春末。此句照应了前文中的“韩令偷香”。香气又使词人的眼光收回当前。
  “渐秋阑,雪清玉瘦,向人无限依依。”“秋阑”,秋末,天气愈来愈凉。“雪清玉瘦”,呼应“揉损琼肌”,和“渐”一起,显示出白菊在风雨中挣扎、从开到谢的过程。“向人无限依依”,用拟人手法传达出菊对生命的无限留恋,也表达了词人对菊的无限爱怜和惋惜。
  接下来又用两个典故:“似愁凝、汉皋解佩,似泪洒、纨扇题诗。”汉皋解佩,来自《列仙传•江妃二女》:“江妃二女者,不知何所人也。出游于江汉之湄,逢郑交甫。见而悦之,不知其神人也。谓其仆曰:‘我欲下请其佩。’……(二女)遂手解佩与交甫。交甫悦受而怀之中当心。趋去数十步,视佩,空怀无佩。顾二女,忽然不见。”纨扇题诗,用班婕妤典。班婕妤,汉成帝妃,失宠后退居东宫,曾作《怨歌行》,以“秋扇见捐”自喻。这是承接上文,写出菊将残时内心的愁怨。值得注意的是,这两个典故都表达的是得而复失、爱而见弃的失落和悲哀。这绝不是偶然的,无意的。在两性关系中,女性是次要的,从属的,被动的;而跳出两性关系之外,走出婚姻和家庭,女性则连生存权也不易获得。这样的处境使得女性不得不把自己的命运完全交给男性来掌握,在男性面前诚惶诚恐,战战兢兢,惟恐失去其欢心。连清照这样的才女,即便曾有琴瑟和鸣的夫妻关系,也因为一些非个人所能把握的因素而无法摆脱这怕被抛弃的心理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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