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8期


“美国梦”实现之后

作者:李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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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世纪初期,一批在英国饱受迫害的清教徒,怀着美好的期望踏上了北美大地。面对着广袤富饶的土地和浓密无垠的原始森林,他们相信自己到达了上帝的“流着鲜奶和蜂蜜”的“应许地”。他们把自己认为是上帝的选民,上帝派他们来北美是为了重新建立一个“伊甸园”。然而,早期的垦荒生活是异常艰难的,正是从乞丐到富豪的“美国梦”支撑着这些早期移民度过了灾荒横行的初期岁月。之后,从平民到富翁的富兰克林,成了“美国梦”最雄辩的例子,他的故事激励许多人去奋力争取。他在《自传》中写道,美国是一个充满机会的国家,任何人都可以通过努力工作、艰苦奋斗来达到成功。先验主义的代表人爱默生更进一步地提出“每个人都有无限的发展空间”,强调个人的自我独立与自我成功。从乡村到白宫的平民总统林肯也验证了“美国梦”的可行性;随后,充满机遇并造就了一批富翁的西进运动,更是让许多人对“美国梦”深信不疑,吸引着大批欧洲人来到美国。就像清教主义一样,“美国梦”成了美国文化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同时也是美国文学中经常涉及的一个主题。
  然而西进运动的结束和工业发展所带来的巨大贫富差距,以及三十年代的经济大萧条,使“美国梦”渐渐显得遥不可及,许多人的“美国梦”都破灭了。十九世纪后期的自然主义作家克莱恩在其作品《麦琪:一个大街女孩》、诺里斯在其小说《章鱼》和《麦克提格》、德莱塞在《美国的悲剧》中,真实而集中地反映了一批年轻人的“美国梦”的破灭过程。这些年轻人出身低微,虽努力奋争、艰苦劳作,但成功却与他们无缘,他们的“美国梦”变成了“美国噩梦”。第一次世界大战更是给美国人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幻灭感,战后以海明威、菲茨杰拉德为代表的“迷惘一代”的作家,更是把注意力放在了揭示生活的空洞虚无、“美国梦”的虚幻无边上。与此同时,一批中产阶级却依然怀着一个“美国梦”,这个梦就是在大城市有份收入不菲的工作,在郊区有一栋豪华的私人别墅,有一个美丽的妻子和一个幸福的家。然而,这样的“美国梦”实现之后又如何呢?实现了“美国梦”的人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与前面提到的作家不同,约翰•契弗(1912-1982)却更多地把注意力放在实现了“美国梦”之后的中产阶级身上。
  约翰•契弗是美国二十世纪中期著名的短篇小说家,他以描写上层中产阶级人物和他们的思想感情、心理困惑见长,被誉为“美国郊区的契诃夫”。他最为出色的小说之一《郊区丈夫》于一九五四年首先发表在《纽约人》杂志上,之后被收入小说集《荫山房产经纪人及其他故事》之中。小说围绕主人公弗朗西斯的生活展开。他在纽约有一份很好的工作,是一个部门的主管;在安静的郊区荫山有一所带后花园的大房子;有一个善于交际的妻子和两男两女四个孩子,生活富足而悠闲。在别人眼里这是一个幸福的家庭,弗朗西斯也对自己的一切感到很满意,然而一次空难之后的一系列事情,彻底改变了他的想法,使他重新去认识自己的生活和周围的一切。
  一次坐飞机外出旅行时,弗朗西斯的飞机由于天气原因差点失事。他大难不死,侥幸逃脱。在换乘回家的火车后,他惊魂未定并试图把自己的空难故事讲给邻座的乘客听,以获取同情和安慰。但是,邻座的乘客对他的讲述丝毫没有反应。在阳光明媚的秋后下午,在惬意的车厢内,没有人愿意想到空难和死亡,也没有人愿意去安慰他那受到惊吓的心。弗朗西斯带着失望的情绪回家了。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家人会及时给他同情和慰藉。可是回到家后,他发现妻子朱丽亚在厨房忙于准备晚餐,三个孩子在客厅恶语相向、打成一团。尽管他曾两次提高声音准备诉说他的事故经历,可是没有人愿意去听。并且他自己也身不由己地牵涉到了孩子们的打闹中来,忙着给他们评理。正当他准备把事故说给已准备好晚餐的妻子时,却被她派到楼上去叫大女儿吃饭。弗朗西斯重新又燃起了希望,他以为大女儿会乐意听他的故事并给他安慰的。可是她却正躺在床上读一本被他禁止的杂志,这激怒了他。之后,全家人好不容易都坐在了餐桌前,孩子们的打斗仍在继续。弗朗西斯极其不耐烦地抱怨妻子,认为她应该早点先让孩子们吃饭。这结果激怒了妻子,导致了她的一通牢骚,“她闪电般地把自己吃的苦、受的累从头到尾抱怨了一遍,并认为她自己的青春、美貌和智慧都在这无穷无尽的家务中耗尽了”。随后他们的吵架升级,“弗朗西斯说他应该得到理解;他几乎在飞机失事中丧生,他不想每晚回到家就像回到战场中一样。现在,朱丽亚火气正旺,声音尖锐而颤抖。家里不是战场,这样的抱怨是愚蠢而不公平的,在他到家之前,一切都是安静而有序的。”晚餐不欢而散,以朱丽亚大哭、大家纷纷逃离餐桌结束。没有人去关注他的空难,没有人在意他的劫后余悸,他再次感到孤独、无助和苦闷。
  为排遣这份心灵寂寞,饭后他一人来到后花园想好好歇息歇息。与宁静的黄昏和漂亮的花园形成对比的是邻里的嘈杂和喧闹。尼克逊先生在大声地咒骂抢他鸟食的松鼠,而另一个邻居高斯林正在弹奏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他根本不管节拍,从头到尾任意弹奏,他的乐声就像暴怒、孤独和自我怜悯三种情感交织在一起——全是贝多芬的伟大天才没有想到的玩意儿。”更有莫塞尔家那爱拖东西回家的狗朱比特在窜来窜去。所有的一切,使得刚从空难中逃生的弗朗西斯对自己生活的社区充满了失望感。整个社区都热衷于举行无穷无尽的宴会,人们纵情豪饮、寻欢作乐,没有人去关注他的落寞,而在其后法克桑家晚会上的一次相遇,更是加重了他的这种孤独虚无感。
  在这次晚宴上,他碰见了一名新来的女仆,这名女仆勾起了他关于二战结束时的一段回忆。二战结束时,他和一些士兵偶然看到了一幕公开惩罚一个战时与德国军官同居的年轻女人的场面。那是一个寒冷的秋天上午,在市长读完她的控诉书之后,她被割去了长发,剃了光头。一个女人上去剥她的衣服,她空洞地微笑着,一把推开那个女人,自己脱光了衣服。她一丝不挂地站在那里,接受人群的嘲笑。围观的女人们一刻不停地哄笑嘲讽她,而男人们则保持沉默。人群中的一个女人轻蔑地朝她吐口水,但是她那赤裸的身体有种神圣、有种优雅让她度过了这个难堪的过程。随后,由于围观的人“意识到大家都有共同的人性使他们再也笑不出来了”,她才被允许离开。她全身赤裸着,只穿着一双破旧的皮鞋,在寒风中流着泪远去了。
  战争给人们造成了永远无法愈合的心理创伤,并且其残酷和虚无给参战的双方都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异化和非人性化。这个新来的女仆便是那名受惩罚的女人。这次意外的相遇使得弗朗西斯再次不得不面对战争给他造成的伤害,不得不去思考人类的真实处境。在富足而快乐的荫山,他无法与别人交流他的这种痛苦,包括他的妻子。在荫山,没有人会去倾听他关于战争的惨痛回忆,没有人能理解他的这种精神痛苦,更没有人愿意去认真思考人类的过去和未来;在荫山,人们“没有过去、没有战争——在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危险,也不存在苦恼”,有的只是无穷尽的宴会和无休止的寻欢作乐。荫山其实是个现实生活的避难所,这里的人们逃避现实、逃避真实的精神需求。荫山的“宁静、优雅的生活全是假的……它的真正问题就在于它没有前途”。
  弗朗西斯的空难逃生和战争回忆,使他无法在荫山找到倾听者,使他意识到自己与荫山格格不入。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与朱丽亚的婚姻,却发现他们的婚姻只是一袭华美的外衣,没有实质的精神内核。妻子整天忙于参加各种各样的宴会,他白天去城里工作,晚上回来又得陪妻子外出。孩子们得不到父母的关怀,晚上常常由临时请来的人陪伴。夫妻间只是生活上的相互依赖,而不是精神上的沟通和交流。妻子只是热心于社交来维护他们在荫山的社会地位,对弗朗西斯的精神苦闷和困惑却视而不见,甚至连倾听的耐心也没有。他们的婚姻是徒有其壳,根本不能给弗朗西斯带来心灵的慰藉和安宁。妻子朱丽亚关于爱恨的界定更是荒谬之极,在争吵中,她对弗朗西斯说,“你不爱我……我是说你把脏衣服扔得到处都是,以此来表明你下意识对我的恨。”当朱丽亚准备离家出走时,弗朗西斯拦阻道,“我不能让你走!你不明白,你已经变得要依赖我了。”朱丽亚反唇相讥,“你说我依赖你?你说这种话?谁告诉你早晨什么时候起床;晚上什么时候睡觉?谁给你烧饭,拣起你的脏衣服,请你的朋友来吃饭的?如果不是我,你的领带会脏得发腻,你的衣服会全是破洞。”这就是弗朗西斯的貌似幸福的全部家庭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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