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8期
我们离苦难很近,离善良很远
作者:吕永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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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温故一九四二》的“我”不是那么粗心,特意在“附录”里以两则“启事”的形式记录了在一九四二、一九四三年间所发生的与苦难为邻的日常生活的片断,其中隐隐约约似有深意。下面是两则“启事”的全文:
紧要启事
缘鄙人与冯氏结婚以来感情不合难以偕老刻经双方同意自即日起业已离异从此男婚女嫁各听自便此启
张荫萍冯氏启
声明启事
敝人旧历十二月初六日赴洛阳送货敝妻刘化许昌人该晚逃走将衣服被褥零碎物件完全带走至今数日音信全无如此人在外发生意外不明之事与敝人无干自此以后脱离夫妻关系恐亲友不明特此登报郑重声明堰师槐庙村中正西街门牌五号田光寅启
这样,《温故一九四二》的“我”就为作为读者的我们设下一个关口,一个避不开的最后的道德关口。我们会发现,一旦读完这两则启事,自己是如此自然又如此顺当地从苦难回到了熟悉已久的日常生活,回到了对日趋精致适意的小资或中产者生活和优势地位的向往与迷恋,回到了自我在日益符号化的生存图景中的形象设计、排练和表演,回到了对日复一日的幸福或不幸的纠缠与打磨,回到了对“一地鸡毛”同时也就是“一地阳光”的摆弄与执迷,也回到了对苦难和对他人的漠然与远隔。
小林家一斤豆腐变馊了。
《一地鸡毛》的广为流传使得小说的这句开场为众多读者所熟知。“豆腐变馊了”是一个引子,它核心的叙事功能在于牵出小林日常生活中所遭遇的种种困境和随之而来的小林内心的种种磨难,同时也牵出小林在外在的困境与内心的磨难中的一片片如同鸡毛般的向往。我们的生存困境总是在不断地发展变化,而我们内心的磨难也常常跟着变换花样,因此,“豆腐变馊了”就可以随时随处被替换为小林家的或者你们家的或者我们家的或者他们家的“衣服旧了”,“家具破了”,“电视、冰箱、洗衣机、空调、热水器、马桶过时了”,“房子小了”,“车子档次低了”等等,即使物质上我们哪一天能得到彻底满足,却还有身体上、情感上以及精神上的永不餍足,因此最终,“一斤豆腐变馊了”将牵引出小林和我们所有人全部的生存真相——人类情感欲念的漫漫无尽和生命永恒向“无”的原始皈依。人总是在设法将自己完全投入他者与客体世界的同时消弭不断滋生的自我意识,从而抵达一种彻底“忘我”的轻逸和虚无状态,这表明了生命与生俱来的自我放逐和向着虚无的执著回归。对此,最朴实的例证就是世间男女对性爱的迷恋和大小官吏们对于权力的痴情,而小林有天夜里做的一个梦则是对人类这一生命情态的极佳阐释,小林“梦见自己睡觉,上边盖着一堆鸡毛,下边铺着许多人掉下的皮屑,柔软舒服,度年如日。又梦见黑压压无边无际人群向前涌动,又变成一队队祈雨的蚂蚁”。小林这个梦是一则蛇咬其尾式的循环叙事,在其中,自我意识被逐与重现的回环往复如同一道魔咒紧紧箍在众人身上,使得他们宿命般地玩着一种类同于“吴刚斫桂”与“西西弗斯推石”但又比二者更古老也更隐秘的游戏:苦难—自我意识—消除苦难—自我意识的消弭—苦难。事实上,这个游戏在我们每个人生命中的每分每秒都在进行,它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欲念与归途。
就在做了“鸡毛”梦的第二天早上,小林得知上次来北京看病的小学老师已经去世,想起“小时候自己掉到冰窟窿里,老师把棉袄都给他穿”,他“难受一天”,但“等一坐上班车,想着家里的大白菜堆到一起有些发热,等他回去拆堆散热,就把老师的事给放到一边了。死的已经死了,再想也没有用,活着的还是先考虑大白菜为好。小林又想,如果收拾完大白菜,老婆能用微波炉再给他烤点鸡,让他喝瓶啤酒,他就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了”。然而小林显然有些小瞧自己欲望的丰富性和拓展潜力,当他日后也有幸步入“官场”成为“官人”,或者跻身于“22世纪”的“丽晶时代广场”,或者上蹿下跳自由出入于古今中外的任何历史场景时,那种由微波炉烤鸡加啤酒所带来的幸福感和忘我状态就需要通过满足自我的更多也更加古老或更加新鲜的欲望来获取了。这就是我们千百年来和永远的日常生活——在黑漆一团的夜空中点缀着星星和月亮的柔光,在冰冷森然的生存争斗间牵系起丝丝缕缕的脉脉温情。对此也无须多言,只要再去温故一下刘震云的《官场》《官人》《故乡相处流传》《故乡面和花朵》等作品即可。
随着时间的推移,公元一九四二、一九四三年中国河南死人三百万的灾难在许多年后还重不过记载它的那几行字、那几页纸,但灾难并未远离,它永远会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嵌入人类的日常生活。我们与其说苦难是在向记忆的转化中失了重,不如说苦难早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就失了重。这一失重,将永远揭示着人类整体的和所有个体的非道德,揭示着人在其生存根基上的非道德。是故,唯有当我们开始正视自己的非道德时,道德才可能不再作为一个伪命题呈现出来,也只有当我们意识到自己对自己非道德的深刻不满,并且意识到自己对他者和对道德的某种刻骨铭心的需要时,道德才有可能真正出场。
(责任编辑:吕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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