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8期
一种美学魅力,多种艺术匠心
作者:傅 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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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重复叙事的修辞功能
张爱玲在对这一情欲经验的书写中,错落对照、复现呼应的重复既暗含了她独特的道德视阈,又以踵事增华、锦上添花的叙事功能使文本在复合的修辞中获取了一种新异的美学向度。只是重复的叙事在《红玫瑰与白玫瑰》中不是从严格的叙事学层面展开,而是以广义的修辞来实现的。即从意象的复现、情节的相似、叙事语调的呼应等层面来实现重复的修辞功能。它不仅毕现了振保内心的峥嵘,也在回旋、变奏中具有多重美学效果:重复构成了富有张力的对照,重复也形成怪异的风格,重复还实现了反讽的意图。参差对照的重复使文本的内涵和形式都走向了繁复的维度。作为情欲的标记,“玫瑰”意象回旋般地呼应着振保的内心欲念,而且在相因相袭中,不断变幻:首先玫瑰化身为娇蕊,从英国到本土,从浪漫纯情到热烈放浪,而振保一厢情愿地认定更使玫瑰在魂兮归来中亦真亦幻,似是而非。其次玫瑰化一为二,红白玫瑰参差对照,相映成趣,重叠的意象是对殊途同归的弃妇命运的重复书写,也是对振保曲折心理的回应,同时它亦将两性的细密心思与欲望层层编织进叙事之维,于是对性别、心理、身世、人生的打量才具有了审视省思的意义,张爱玲的热肠与冷眼也在参差对照的重复中一一彰显。在“眼泪”这一意象上张爱玲做足了文章,它在不同场合、境遇下的反复出现不仅让眼泪或者哭构成重复中的对照,而且在诡异变化中对振保心理进行了多角度的展示。如果说娇蕊的痛哭和烟鹂的哭诉只是弃妇形象的叠合,柔弱的标志,那么它在反衬振保的强悍中进一步揭示了他真伪对照、强弱参半的复杂心理,眼泪从寻常变得怪异:与玫瑰吻别时,两人的眼泪在分辨不明中是绝望而执拗、纯情而虚无的;在娇蕊的琴声里,他的泪珠既真心又矫情;与娇蕊重逢时的错位流泪在不对、古怪的感受里掩饰不住他活得并不遂人愿的真相;最后的眼泪是以笑的面目出现的:“振保觉得她完全被打败了,得意之极,立在那里无声地笑着,静静的笑从他的眼里流出来,像眼泪似的流了一脸。”笑不再是胜利的表征,而是不可救药的颓败。眼泪以对立的修辞篡改了笑的初衷,既成为作家隐秘的意旨,又在悖谬中变得怪异。这似乎还不仅仅意味着笑到泪的演变,亦笑亦泪的乖张变奏才把人物命运的悲喜剧和人生的荒诞感表现出来。在眼泪的重复变奏中情节跌宕起伏、一唱三叹,重复的眼泪最终成了不彻底的、软弱的人性的最好注解。相似的情节进一步验证了重复是怪异的形式,怪异使写实的意旨幻魅丛生。雨天取衣的细节以似曾相识之感在重复中恍然若失,继而悚然失常,情欲的致命诱惑与婚姻的难堪龌龊对照性地映现出振保的张狂与感伤、世故与天真。而在振保形象的塑造上,重复的叙述使文本走向了反讽。文本一直饶有兴味地将振保定义为理想人物,并以不断的重申欲加深这一叙事的信度,最后又以相似的语调使振保返回叙事的原点,但开头好人形象的定格和结尾时好人形象的复归确认,却掩饰不住他已然荒腔走板的人生。不过重复呼应的叙述里亦隐藏着张爱玲难以被人觉察的切肤的悲悯,她以振保的回归隐喻了一种宽宥的伦理维度:在认同人类欲求的合理内核中,以更宽容的方式担待生命中的哀乐忧惧、庸懦猥琐。因而文本中的重复以不断打破又不断裹缠的叙事塑造了一个旋转、多义的形象,回旋衍生的重复无疑在主题的错落分歧中延伸了伦理内涵,因这别具意义的俗世关怀,参差对照成为令人感怀的美学形态。同时重复又与对照、怪异、反讽连属关联,使参差对照走向美学的综合形态,其中怪异和反讽以本然的现代面目使写实的文字趋近了一种现代主义的表征。
四、参差对照美学魅力的文学辐射
在《红玫瑰与白玫瑰》中,张爱玲以张力的人物关系、反讽的语调、重复的叙事,形成了自己参差对照的书写风格。绚丽铺陈、层层敷衍的参差对照既弱化了单一主题的限定、悬置了二元对立的价值判断,以“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方式抵达启悟的玄机,又将审视与悲悯、理性与感性糅合成富有张力的美学形式。于是一个男子情欲的故事,就被诠释成一则人类情欲的现代性寓言。通过寓言说出人类生活的普遍实质,“在最自然、最堕落的官能性质上说出个人的自传式的历史性。”⑧这个“个人”作为抽象的概念,承载着人类共同的命运。张爱玲将这一理性的认知以参差对照的文学实践投射到普遍的人生观照中去,无疑是她的美学的思想法则。然而在这一参差对照的欲望叙事中她以“不彻底的人物”取代了英雄,以“欠分明的主题”置换了严重主题,以命运的悲喜剧释义了苍凉的美学内涵,以对“安稳人生”的肯定坐实了“飞扬人生”的底色,这正回应了她在《自己的文章》中表达的文艺观,只是在与经典现实主义的微妙分歧中,她既彰显了自己精致绵密的写实风格,又以繁复的形式感和不确定的语义场在坚实的人生写照中融入了现代主义的美学向度。这无疑拓展了小说美学的表现空间,凸现了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文坛独树一帜的写作姿态。而且在文字的以虚击实中,她以日常生活的小叙事修正了宏大叙事中关于半新不旧时代下的中国人及其生活的想象和书写,在感时忧国、启蒙救亡等主流话语之外,以饮食男女朴素见性的生活情态构建了现代中国的另一套表意系统。进而在这一洞悉欲望的书写中,张爱玲以人性和道德间的暧昧立场、写实而虚构的文学形式拓宽了理解人性的疆域,彰显了一种更为体贴人心的叙事伦理。最终使参差对照成为张爱玲别具一格的修辞风格和写作哲学。当我们在借助《红玫瑰与白玫瑰》对其小说诗学进行理论阐释的同时,也不难发现素不喜欢理论的张爱玲虽以理性的直觉概括了自我的表现观,但其创作并非亦步亦趋地践行了这一理论。不过这一理论的揭示却是不无必要的,作为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小说的重镇,张爱玲不仅承续了晚清狎邪小说和鸳蝴派对情色本相世俗化书写的精髓,而且她独异的美学追求和伦理承担成为此后的中国现当代小说创作的重要资源和参照。随后东方蝃蝀的《牡丹花与蒲公英》以最贴近的时代命意进行了重复性的书写,而王安忆、朱天心等人则将被压抑的现代“性”作为欲望的旗帜书写在历史的远景里与之遥相呼应。因而她颓废精致、醒世警喻的情欲叙事在填充书写的匮乏、提升美学的情趣、拓展人性的维度中薪火相传、瓜瓞绵延。当书里与书外、虚构与真实、他者与自我的命运俱已化身为苍凉传奇,张爱玲参差对照、低回叹惋的叙事将不绝如缕地回旋、衍生于历史与审美之维。
(责任编辑:赵红玉)
① 张爱玲著:《张爱玲文集》第四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1年7月版,第173页。
② 何晏注,刑昺疏:《论语注疏》,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12月版,第260页。
③ 水晶著:《替张爱玲补妆》,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年5月版,第157页。
④ 蒋见元、程俊英著:《诗经注析》上册 ,中华书局,1991年10月版,第173页。
⑤ [法]乔治•巴塔耶著:《色情史》,商务印书馆,2003年3月版,第106页。
⑥ 转引自赵一凡主编:《西方文论关键词》,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1月版,第93页。
⑦ 转引自南帆著:《文本生产与意识形态》,暨南大学出版社,2002年9月版,第177页。
⑧ [德]本雅明著,张旭东、魏文生译:《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三联书店,1989年3月版,第2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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