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8期


一个施虐狂的心灵历程

作者:花家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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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施蛰存是作为一个现实主义作家步入文坛的,他“用怀旧的情绪表达少男少女初恋的诗意和小市民生活” ①的第一个短篇集《上元灯》②采用的就是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但是,当他觉得自己没有左联作家那样“为人生”并“改良这人生”方面进一步发展的可能时,便决意努力进行探求,“想在创作上独自去走一条新的路径”③,尝试将弗罗伊德精神分析学用于自己的创作实践,进行心理分析小说的创作。《上元灯》中的《周夫人》《宏智法师的出家》和《娟子姑娘》《花梦》等篇已流露出了作者深入人物心灵世界,对人物进行心理分析的端倪。短篇集《将军底头》更是在他写出《梅雨之夕》成熟的心理分析小说之前,借历史题材所作的广泛的艺术尝试。其中《石秀》一篇,以《水浒传》中石秀的故事为依据。在《水浒传》中,石秀怂恿杨雄杀妻,是为了表明自己的清白,“为己明冤”④,而在施蛰存的小说《石秀》中,石秀怂恿杨雄杀妻则是出于其变态的性欲望,石秀成了一个施虐狂。
  
  一
  
  《水浒传》中的石秀,是“一生执意,路见不平,便要去相助的‘拼命三郎’”⑤,在人们心中是一个急公好义的英雄好汉形象。施蛰存的这篇“叙事的叙事”⑥却将这一人物世俗化,非英雄化,塑造了不同于《水浒传》的另一个石秀。
  小说一开始,一个世俗化了的石秀便呈现在读者面前。在“转换环境”的第一夜,石秀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的心情被矮灯檠微小的火焰“诱惑着”,“率领着”,从过去到现在,从现在到将来,浮想联翩,但他的思想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梁山好汉和潘巧云。
  在对梁山好汉的两种矛盾的想法中,石秀是作为一个对钱财有很大欲求的市井小人出现的。他把玩着白天神行太保给他的“寒光逼眼”,“宝气射人”的银锭,“不觉心中一动”,便有些“后悔和杨雄结识”,认为在蓟州不是“大丈夫的出头之所”,幻想着梁山水泊里等待着他的“一切名誉、富有和英雄的事业”。失去了绿林豪杰的英雄品性,充满了世俗的贪图名利的心理。想到自己现在无法上梁山,又认为梁山好汉打家劫舍是“不义的勾当”、“强盗”行径,自己“见财起意”,“大概是穷昏了”,产生了一种酸葡萄心理。骨子里的贪图名利,潜意识里的想做“强盗”,干打家劫舍的“不义的勾当”,与要保清白的家世,不给祖宗丢脸的思想做过一番冲突后,后者暂时战胜了前者,从而安于潘公给他安排的世俗的道路:“先开起肉铺子来,积蓄几个盘缠,回家去谋个出头的日子”。
  “人生及一般动物的两大基本冲动是食与性,或食与色,或饮食与男女,或饥饿与恋爱。它们是生命动力的两大源泉,并且是最初元的源泉。” ⑦石秀在杨雄家安顿下来,结束了靠打柴为生的不安定的生活,算是基本上解决了食的问题,接踵而至的,理所当然是色的欲求了。石秀当晚心理意识的第二大内容,正是他的被激起的性的欲望。他躺在床上,脑海里“分明”地忆起了白天所“见到”的潘巧云的形象:“袅袅婷婷的姿态”,“斜领不掩,香肩微盽,“当胸一片雪白的肌肤……娇滴滴地显出红白”。记忆中的视觉形象,清晰刺眼,具有极大的性的诱惑力。紧接着石秀的意识又回溯到潘巧云出现时的“恁地软又恁地婉转”的声音,及她走出来时“花簇簇的鞋儿”上。鞋或脚的出现,标示着潜藏在石秀心中的原始的欲念活动起来了。事实上,石秀对潘巧云是“正眼儿不敢瞧一下”的,那么,又为什么会有如此清晰而又深深地“震颤了他的心灵”的这些视听感觉呢?和施蛰存同为新感觉派的小说家穆时英认为,年轻的男子,身上潜藏着“一股原始的热”,他们邂逅任何一个陌生的女子时,这股“原始的热”就会燃起“不可遏止的欲望”⑧,以致产生性的要求和冲动。施蛰存也在《花梦》中借人物说:“一个青年,一定是好色的。”⑨一个年轻女子的娇软的声音,在施蛰存看来,无疑是这女子对“好色的男子”的热切呼唤。正是潘巧云的这一呼唤,唤醒了沉睡在年轻的石秀体内的“原始的热”,循着声音,他所注视的又正好是具有性的象征的女子的脚⑩。中国古代的性爱小说喜欢描写女人的脚,正是因为脚具有性的意义。脚和兴奋有时会发生极为密切的关系,伶玄《赵飞燕外传》载:“帝尝蚤猎,触雪得疾,阴缓弱不能壮发,每持昭仪足不胜至欲。”[11]总之,石秀在潘巧云出现时,首先注视的是她的脚。因此他在回忆中浮现的“分明”清晰的视听形象,不过是他在“不敢正眼瞧一下”又隐约看到的模糊的印象,在性的欲望的驱使下,对这些印象进行幻想性的补充形成的。这是他以现实的人物为基础,为满足自己的欲望虚构出来的性对象。幻想的性对象和潘巧云的关系如此密切,二者马上融为一体——潘巧云成为石秀热恋的女人。到这里,石秀再也不是《水浒传》中的“拼命三郎”了,他在人的两大最基本的本能冲动中,展露出他的心灵世界。英雄人物非英雄化了,成了世俗人物,《水浒传》的读者和作者所观照的对象,成了施蛰存心中的一种特定的艺术呈现,从而开始了他的一种主体性结构的挖掘。
  
  二
  
  叔明在总结《石秀》的主题时认为这篇小说表现的是“性欲与友谊的冲突” [12],他的这一论断得到了评论家的普遍认同。施蛰存在谈到自己的创作意图时说:“《鸠摩罗什》是写道和爱的冲突,《将军底头》写种族和爱的冲突,至于《石秀》一篇,我是只用力在描写一种性欲心理。”[13]显然,《石秀》并不像前两篇那样表现人物的两重性格,叔明的论断并不符合作者的创作意图。就小说本身呈现的形态看,石秀对潘巧云的欲望停留在想入非非的阶段,没有更为积极的行动,并不仅仅是因为对杨雄的义气。
  在杨雄家歇宿的第一个晚上,隔着闩闭的房门,石秀窥探着“穿着晚妆的潘巧云”的“充满热力和欲望”的“美体的本身”,有了对于杨雄的“十分不义”的思想。对于这种思想是否可卑,他这样辩解:“现在既知道了这是杨雄所有的美妇人之后,不存什么别的奢望,而徒望像回忆一弯彩虹似的生着些放诞的妄想,或者也是可以被允许的吧,或者未必便是什么大不了的可卑的事件吧。”而且觉得用“最强的自制力”使自己不做这样的妄想,是“牺牲得太大了”,“当初索性没有和杨雄结义,则如果偶然见着了这样的美妇人,倒不妨设法结一重因缘”。世俗化了的石秀,竟然后悔和杨雄结义了。在后面石秀的心理活动中,可以继续觉察到友谊对性欲作用的微弱。第二天早晨,与潘巧云简短交谈后,石秀“私心里”感到“甚为满意”,觉得潘不仅是个很“美艳的女人”,而且是对他很“有好感的女人”,因而“不急于想离开”,下意识里,想和她再“厮近一会儿”。而且在潘的挑逗下,石秀不禁“神魂震荡”,从心灵深处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嫂嫂,烦劳你给一盏茶吧,俺口渴呢。”这是一种潜在的暗示,暴露了他对潘巧云的强烈的欲望,这种欲望通过希望潘为他“解渴”的象征显现了出来,在这里,我们看到了性欲的强大,而友谊在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力量。
  欲望的积累达到了如饥似渴的程度,潘巧云对石秀的挑逗,石秀对潘巧云的欲求正在朝向着同一个目标,这时,潘公走下扶梯,炽热的情景遭到了破坏。
  得知潘巧云出身青楼,石秀更加深了对她的欲念。弗罗伊德在《男人的对象选择》中说:“凡纯洁善良的女子,对他们均没有爱情的魅力,情爱的诱惑力永远来自那些贞操可疑,性生活不太检点的女子。”[14]女人越是轻浮淫荡,就越使他们爱得发狂。他把这种性恋倾向叫做“非野鸡不爱”或“青楼之恋”[15]。石秀和弗氏所说的男人一样,因知道了潘巧云的出身而“喜悦着”,他对潘巧云的“隐秘的热情”“蠢动起来了”,“不甘再做傻子”,决定“一脚踏进去”。这时他完全没有顾忌到对杨雄的友谊,纵然杨雄的头巾再次破坏了他的行动,而头巾的作用和潘公下楼的作用无疑是等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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