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8期


一个施虐狂的心灵历程

作者:花家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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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秀和青楼女子的厮混,是他在一种虚幻的、象征的情景中获得的对潘巧云的欲望的满足。潘巧云和贼秃的亲近,他嫉妒而且愤恨。潘巧云上山了,他寂寞而无所适从,漫步街头,在强烈的性欲望的驱使下,无意识地走进了勾栏。他到这里干什么呢?潘巧云不就是一个青楼女子吗?他的漫步毫无目的,其实勾栏正是他要去的地方,到那里追寻他所热恋着的青楼女子——潘巧云。在石秀的无意识中,潘巧云是青楼女子,青楼女子便是潘巧云,两者已不生分别:“潘巧云的脚,小巷里少女的脚,这个娼女的脚”,在石秀心中交错叠现。他与青楼女子(幻觉中的潘巧云)的厮混,没有下楼的潘公,没有杨雄的头巾,因而是那样的放荡不羁,毫无局促之感。在这时候,石秀心中何尝有“友谊”二字?同样,他杀潘巧云,也不是由于朋友义气,而是“因为爱她,所以要杀她”。总之,小说《石秀》表现的是人物复杂的性欲心理,而不是简单的两重性格冲突。
  
  三
  
  石秀对潘的性的欲望一开始就是以一种不同于常人的形态出现的。他暗恋潘巧云,对她想入非非,在窥探中获取性的满足,可是他在与潘巧云的现实交往中又感到恐惧,显得畏缩而无所适从。人物的这种矛盾心态,似乎是由于对杨雄的友情而产生的,但这只是一种假象,真正的原因是石秀根本上就是一个性变态者:“睡了勾栏的娼女之后,觉得没有什么意味。”他的爱欲不能以正常的方式而必须借助一种变态的刺激才能获得满足。
  石秀的性的歧变中较轻微的一种倾向是足恋。足恋在人类中是很普遍的,具有原始的特征[16]。有这种倾向并不就是病态,只有过分地依赖于足,并用它来代替正常的性目的,才算是病态[17]。前面引述的《赵飞燕外传》的例子便是一种病态的表现。石秀也具有强烈的足恋倾向。石秀的性欲望是由潘巧云的脚唤起的,潘巧云的脚对他来说,具有“开辟鸿蒙”的作用,以后脚就始终萦绕在石秀心中。夜中窥视,石秀注意的是“跋着紫绢的拖鞋”,“没有穿袜子的光致的脚”,“素洁的,轮廓很圆浑的,肥而不胖的向后伸着的美脚。”以脚为注视中心的人物,对于石秀,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奇迹”。在娼寮里,“她(娼女)的特殊的姿态,使石秀远未忘记了的美丽的脚踝,又忽然像初次看见似的浮现在石秀眼前”。“潘巧云的脚,小巷里的少女的脚,这个娼女的脚,现在都现实地陈列给石秀了”。脚成了性对象的替代物,现在与过去,实像与幻象混杂在一起,这时的石秀已完全处在一种对脚的痴迷状态,“几乎想要发狂似地迎上前去,抱着她的小腿,俯吻她的圆致美好的脚踝了”。
  施虐是石秀最为突出的性歧变倾向,是施蛰存所要表现的人物性欲心理的最重要的部分。石秀的施虐倾向,最初是作为对潘巧云倾情于海和尚的报复出现的。石秀进勾栏,固然是因为“潘巧云是青楼女子”的潜意识在作怪,也由于他的这种报复心理。在和青楼女子的厮混中,他想象着潘巧云看到后会有的情态:她一定会“交并着忿怒,失望和羞耻”,“深感到被遗弃的悲哀”会“放声大哭的”。霭理士认为,一个施虐恋者的施虐目的,是要通过使对方受罪,激起她的情绪,从而也激起自己的情绪[18]。石秀的这种报复,正是一种施虐的表现,在施虐中他自己也兴奋起来,“朦胧地有了超于官感以上的震荡”。很快,他的施虐倾向因偶然的刺激发展到一个更高的程度:对血的兴奋。小刀划破了娼女的手指,女人的血以一种神奇的美的意象呈现给石秀:“像一粒透明的红宝石,又像疾飞而逝的夏夜之流星。”看着这奇丽的血,石秀“对于女性的爱欲”,在胸中“高潮着了”。血的刺激所引起的兴奋,触动了石秀体内残酷的杀人念头。
  石秀杀潘巧云,是施虐倾向发展到极端的必然结果,其外在的原因是潘巧云与和尚的奸情——“这个妇人是不可恕的”。杀了头陀与和尚后,钻进鼻子的血腥味,使他的精神“好像受到了什么刺激似的”不觉地“往上一壮”,觉得“天下一切事情,杀人是最愉快的”。杀人的倾向得到了强化。对潘巧云,也猛地升起了“因为爱她,所以要杀她”的欲念。施虐恋发展到杀人的程度,其本意“不在杀伤”,而在“见血”,通过“见血”获得更高度的情绪兴奋紦{1}。由于这种心态,石秀幻想着“如果这柄尖刀,刺进裸露着的潘巧云的肉体里去……不是很出奇地美丽吗?”“这样强烈的色彩的对照,看见了之后,精神上和肉体上将感受到怎样的轻快啊!”潘巧云被杨雄所杀的整个过程,简直就是石秀的性的高峰体验过程。他用“与那一夜在勾栏里临睡的时候给那个娼女解衣裳时一样的手势”,把潘巧云的衣裳剥了下来,并“故意地碰着了潘巧云的肌肤”,看到她悲苦而怨毒的神情,觉得“异常地舒畅”。杨雄操刀向前时,他对潘巧云“多情地看着”,每剜一刀,就“觉得一阵爽快”。看着被分解的“桃红色的肢体”,又觉得“一阵满足的愉快”。“好像做了什么过分疲劳的事,四肢都非凡地酸痛了”。在这一过程中,石秀完成了和潘巧云的肉体与精神的碰撞和融合。他的强烈的欲望终于得到了最大限度的满足。然而这种满足是以对象的毁灭为代价的。
  由对潘巧云的性爱中的足恋倾向到施虐心理的出现,由一般的施虐因血的刺激而萌生杀人的欲念,实际的杀人中获取的快感使杀人的欲念得到强化,最后怂恿杨雄杀死了潘巧云,从中获得情绪极度兴奋,整个施虐狂心理变化的轨迹便纤毫毕现地呈现了出来,至此,施蛰存完成了对英雄人物的世俗化、非英雄化的重构。
  (责任编辑:赵红玉)
  
  ① 钱理群等:《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28页。
  ②③ 施蛰存:《我的创作生活之历程》,《灯下集》,开明书店,1937年版,第79页、第75页。
  ④⑤《金圣叹全集》(二),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85页,第135页。
  ⑥ 王富仁、柳凤九:《中图现代历史小说论》(四),《鲁迅研究月刊》1998.6.15。
  ⑦[11][16][18][19]霭里士:《性心理学》、潘光旦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490页、第281页、第261页、第261页。
  ⑧ 余凤高 《“心理分析”与中国现代小说》,中图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95页。
  ⑨ 施蛰存:《雾、鸥、流星》,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312页。
  ⑩[14][15][17] 弗罗伊德:《性与爱情心理学》,罗生译,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35页、第157页、第158页、第40页。
  [12] 叔明:《评<将军底头>》,《现代》第一卷第五期,1932年9月号。
  [13] 施蛰存:《将军底头》,上海书店出版社,1988年版,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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