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陶渊明的孤独及诗与酒及女人之关系

作者:郭景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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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渊明晚年曾写有一篇诫子的文章《与子俨等疏》,关于此疏文间大意,前人多有阐释,大多数人都只是把它当作普通诫子文章来读。此疏文粗粗一看,确实与一般历史上的教子书没有多大区别。无外乎教育儿子们要团结友爱,互相扶持罢了。但是穿越在文本间有许多言外之意,需仔细反复品读,并结合渊明其他诗文一起理解,方能体认明白。清代林云铭说得好:“与子一疏,乃陶公平生实录,全副学问也。穷达寿夭,既一眼觑破,则触处任真,无非天机流行。末以善处兄弟劝勉,亦其至情不容已处。读之惟见真气盘旋纸上,不可作文字观。……但玩篇中所云‘邻靡二仲,室无莱妇’四语,俗眼千古相同,古今多少高人,止为此关打住。陶公‘内愧’二字,不肯作欺人语也如此。”①林云铭在这里把此疏当作渊明毕生写照来观,并认为“邻靡二仲,室无莱妇”四句堪可玩味,可惜语焉不详,后来集说陶诗者也没有进一步阐发。在当今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仔细品读陶文言外之意,重新确认渊明形象,不也大有裨益于社会乎?
  陶渊明的这篇疏文,要害就在“余尝感孺仲贤妻之言。败絮自拥,何惭儿子?此既一事矣。但恨邻靡二仲,室无莱妇。抱兹苦心,良独内愧”这几句话上。在这几句话中,出现了几个跟女人有关的典故。“孺仲贤妻之言”典出《后汉书·列女传》:东汉王霸,字孺仲。立志归隐躬耕垄亩。有一天,王霸看到做了大官的老朋友令狐子伯之子来访,仪容非凡,而自己儿子蓬发疏齿相形见绌,觉得很惭愧。他的妻子安慰他说,既然立志隐居躬耕,就不必为儿子蓬发疏齿感到惭愧。“莱妇”指老莱子之妻,典出刘向《列女传》:楚老莱子逃世,耕于蒙山之阳。楚王欲使守楚国之政。其妻曰:“妾闻之,可食以酒肉者,可随以鞭捶;可授以官禄者,可随以钅夫钺。今先生食人之酒肉,受人之官禄,此皆人之所制也。居乱世而为人之所制,能免于患乎?”老莱子遂随其妻,至于江南而止。另外“二仲”典出嵇康《高士传》:求仲、羊仲,皆治车为业,蒋元卿之去兖州,还杜陵,荆棘塞门,舍中有三径,不出,惟二人从之游,时人谓之二仲。渊明在疏文中用了这么几个典故,表明他对儿子们的不成器没有什么遗憾,只要他们快乐平安,互相友爱就已经知足了。倒是后面四句令我们看出言外之意,好像渊明对他妻子不是很满意,因为从疏文来看,在外没有像二仲那样的知心朋友交游,在家也没有莱妇那样的贤妻鼓励。由此可见,渊明的内心是相当孤独的。从话语意味可以体会得出,他对自己一生生活也是不满意的。考虑到关于渊明结交友朋的讨论,文学史上的研究已是多多,这里不再复议。单检渊明的婚姻生活考察,史传多有抵牾之处。颜延之《陶征士诔》载:“居无仆妾”;沈约《宋书·隐逸传》载:“(渊明)为彭泽令,公田悉令种秫稻。妻子固请种?(粳),乃使二顷五十亩种秫,五十亩种?。(按:稻类有黏与不黏的分别,“稻”最初专指黏者,不黏的叫?[同梗、粳],又叫?、秫等等。黏稻适于做酒),以后李延寿、房玄龄等撰史书均引沈约说法,此处不表(按:惟《晋书·陶潜传》记“二顷五十亩”作“一顷五十亩”,想是笔误)。萧统《陶渊明传》载:“其妻翟氏,亦能安勤苦,与其同志。”李延寿《南史隐逸传》“其妻翟氏,志趣亦同,能安苦节,夫耕于前,妻锄于后。”以上所引史料,延之为渊明同时代之人,且有交往,“无妾”应该可以确定,这就避免其妻因争风吃醋而造成夫妻感情不合的可能;沈约去晋未远,加之考虑渊明实际生活状况,所记颇为合理;萧统所撰,由于其人据王瑶先生考证,距渊明去世差不多一百年,颇为可疑;李延寿所写不过重复萧统,不足为凭。从沈约所记渊明夫妻为种秫或?而发生争执来看,沈不过是为了强调渊明嗜酒的个性,但是我们从中可以看出,陶妻也不是任何事情都能夫唱妇随,陶妻作为家庭主妇,更多从整个家庭生计出发,所争无可厚非。但是渊明夫妻生活有时不谐也是事实。
  如果仅从《与子俨等疏》一文来判定陶渊明夫妻生活不协调,其妻翟氏不是他的红颜知己还稍嫌粗疏的话,那么陶渊明在其他诗文中对类似孺仲贤妻、莱妇的倾慕就绝非偶然了。如《五柳先生传》结尾对黔娄之妻的话“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的深深共鸣;又《扇上画赞》提到陈仲子妻对荣华富贵的拒绝;在《归去来兮辞并序》中,渊明用了北郭先生之妻“容膝易安”来表示自己归隐的决心,这些古代具有高洁品质的列女,难道不是渊明的异代知音吗?这些列女有一个共同的行为,那就是坚决支持自己丈夫安贫守道,并在丈夫思想发生动摇时及时给予精神鼓励。这让陶渊明羡慕不已。按照文艺心理学的“补偿心理”,文艺家们由于生活受挫,愿望受阻,总是在他的作品中反复咏叹,陶渊明在诗文中对这些历史上存在的异代知音的诉求,不仅由于此种对时间距离的展现烘托巨大的心理空间,或说描写时间距离是虚,创造、渲染心理空间是实,也可以说是化虚为实。质言之,这种时间距离在诗文中之体现,似乎常以时间的阻隔诉说抒情主人公此在当下的心理和精神空间的压抑,由此而造成的抒情主人公孤独幽怨情怀。陶渊明曾写有风格迥异其他诸篇的《闲情赋》,在这篇赋中,陶渊明以十分热烈的情感,抒写出了对一位品貌出众的美人的爱慕与追求。因为思恋这位美人,追求者的魂魄在顷刻之间多次飞散,就好像乘船失掉了船桨,好像爬登山崖之时无物可攀,心神不宁,通宵失眠。尤其是赋中所写的十愿,表现了诗人对美人如痴如狂的思恋。但是,当意识到两人之间已被山河阻隔,苦苦思恋也是徒然之时,仍然能克制自己的情怀,把放荡的感情收敛起来。毕竟这种青年男女非正式的结合是不合乎礼义的。关于此赋的系年和性质,在陶诗史上有很多争议。但是我宁可把它作为诗人中年以后事业受挫,人间知音难觅冲动下的产物。昭明太子认为此诗“白璧微瑕”,“卒无讽谏”②。此论未免迂腐肤廓。鲁迅先生说得好:“被选家录取了《归去来辞》和《桃花源记》,被论客赞赏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潜先生,在后人的心目中,实在飘逸得太久了。”(《且介亭杂文二集·题未定草(六)》)对于率真自然的渊明来说,其诗文仅从诗教角度解读,岂不冤煞古人?陶渊明还有《咏贫士》七首,渊明用此来表达自己效法古贤,固穷守志的节操:“何以慰吾怀,赖古多此贤。”其中第七首堪可仔细玩味:“昔在黄子廉,弹冠佐名州。一朝辞吏归,清贫略难俦。年饥感仁妻,泣涕向我流。丈夫虽有志,固为儿女忧。惠孙一晤叹,腆赠竟莫酬。谁云固穷难,邈哉此前修。”似是渊明辞归后的绝佳写照,封建时代妇女,虽然不能反抗丈夫,但是其通过流泪以“儿女忧”的劝诫,往往也能使七尺男儿为之心折。讨论至此,似乎渊明对其妻不满是因为妻子不能与自己安贫守道,经常因为经济纠纷吵点小架。但据渊明自己本身描述,其家境也不是很差,揭不开锅的情形还是很少发生。另外,物质上的贫困比起精神的苦闷而言倒在其次:“岂不实辛苦?所惧非饥寒。”(《咏贫士》其五)外无二仲之交游,内无莱妇之宽慰,能无苦闷乎?朱光潜先生说:“渊明诗篇篇有酒,这是尽人皆知的,像许多有酒癖者一样,他要借酒压住心头极端的苦闷,忘去世间种种不称心底事。”妻子的不理解,儿子们的不学,凡此种种,才是造成渊明内心极度孤独感的直接动因。也是他每次饮酒“期在必醉”的原因之一:“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当然,外部社会的动荡,朝代的更替,对渊明可能有些触动,但是对于一个在晋宋异代之前就已经打定主意归居田园的诗人来说,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倒是诗人这番归居田园的心意,无法让亲人、朋友理解,在茫茫天地间,唯有花、鸟、云、山告慰诗人那颗真心,唯有在追忆古代贤人中寄托自己的理想情操,唯有在对古代红颜知己的追慕中摆脱现实心理的压抑,唯有在诗酒中才营造了自己的一方天地,由此也就摆脱了种种的精神危机,据此看来,渊明实在孤独苦闷得很,称他为魏晋风流的第一人,不也很是误解了他吗?萧统曾言:“有疑陶渊明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者也。”③这说明这位梁太子倒有几分欣赏的眼光;而那位诗圣杜甫对渊明却有些隔膜:“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有子贤与愚,何必挂怀抱。”④渊明作为人夫人父,固然不能免俗,但其至性至情,却始终存在。渊明怀抱遗世独立之心情,但毕竟没有放弃作为人夫人父之责任,他对妻子的那份不满,是源于高蹈古贤的精神;他那份对红颜知己的追慕,都化成了诗篇,都遗留在醉眼矇眬的无限遐想中。陶渊明在诗中对古代列女形象反复吟咏,说明渊明是懂得欣赏女人的价值的。他并没有染上他那个时代文人流连风月的毛病。在心灵深处,渊明保留了那份对品性高洁的女人的尊敬,并引以为知己;在现实生活中,尽管心灵上不能沟通,渊明也是充满了对自己妻子的宽容和爱护。他诗中“仁妻”的形象,又何尝没有那份做丈夫的内疚?所以,渊明就是这么一个又超俗又世俗的男人。这就是渊明的真实面目。宋代的苏轼说:“渊明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饥则叩门而乞食,饱则鸡黍以延客。古今贤者,贵其真也。”⑤只是,如今千载之下,在这个缺乏诗意的时代,渊明还能找到知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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