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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记》:赋体的白话小说
作者:施 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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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记》与《僧侠》相较,变化不是很大,王小波截取于路上的一节,录取二人交谈,增添了足以生辉的奇谈而已,但他在《青铜时代》里则完全不同,那才是他真正建筑的庞大复杂的虚构世界,唐人传奇“甚至不是一个被述事件的支点,而只是一个进入中古时代的借口”⑨。所以有人这么说:“在《青铜时代》里,他的对话体叙事,形成了一种新寓言体风格,缔造出一种‘历史狂欢主义’,使小说成为一种思想方式,从经典作家笔下的那种沉重的文体明化为一只翩翩的蝴蝶。”⑩米兰·昆德拉曾将小说家分为三种,即讲述、描写或思考一个故事,王小波在本篇小说中体现更多的是讲述,就像我在上面说的那样,描写和思考在《青铜时代》里才发展壮大。也正是这些原因,作家邓一光才说:“从阅读这个角度来说,我非常喜欢王小波。”[11]
与小说采用赋的写法相类似,晚清民初的创作曾出现以骈文作小说的潮流。鲁迅论“清之以小说见才学者”时指出:“以俳偶之文试为小说者,则有陈球之《燕山外史》八卷。……其事殊庸陋,如一切佳人才子小说常套,而作者奋然有取,则殆缘转折尚多,足以示行文手腕而已,然语必四六,随处拘牵,状物叙情,俱失生气,姑勿论六朝俪语,即较之张?之作,虽无其俳谐,而亦逊其生动也。”[12]鲁迅论及的张?之《游仙窟》、陈球之《燕山外史》,正如陈平原所言,“都是作家偶一为之的尝试,并未形成一时的文学风尚”,而民初则“掀起了一个以骈文写作小说的小小热潮”;陈平原先生认为当时有人将此现象归之于“青年好绮语”不无道理,但小说因此“成了由一根微弱的情节线串起来的各类散文、韵文的集锦”,而骈文小说的失败,正由于“千篇一律的情节,再加上大同小异的文辞”[13]。鲁迅、陈平原所论述的骈文小说,是古文小说,是在“五四”新文学运动中被彻底扫除的对象,而王小波是在有着七八十年历史的白话小说中重又采取了赋的手法。
其实跨文体写作可以说是文学发展过程当中一个自然而然的现象,它在文学史上相当普遍,由此催生出新的文体从而又推动文学形式的不断更新。钱钟书论杜笃的《首阳山赋》时就曾提到“汉赋似小说”的苗头,但惜其“说鬼而未志怪耳”[14]。《首阳山赋》因之不同于后出的志怪小说,当然是用今天的、后设的眼光去看待的。王小波在创作《夜行记》等作品的时候,正是不求发表的练笔阶段,只求叙述的明晰和通达而不会受到明确的文体界限的束缚。另外,从他成熟期表露的文学观点来看,对趣味的强调更是他寻求突破成规的主要渠道之一。
王小波开始创作的时候,深受许倬云的影响,其中可能包括对传统文学的态度。当然,即使有证据表明这种影响,也并不意味着这肯定体现王小波创作初期的文体实验意识。实事求是说来,这应该属于兴之所至的即兴创作。但是,文学史常识也告诉我们,许多优秀的作品正是在这种无拘无束的状态中天马行空般书写出来的。我以为,从某种意义来讲,《夜行记》可以说是对白话小说过于散漫化倾向在形式上特别是语音结构上的一种反动(而现时的散文化小说更多的是从整体上营造诗意氛围),或者进一步说,是古文小说程式化写法的一个另类的回响。实际上,陈平原先生也注意到“假设问答以著书”带来的对话体之于古文小说的影响[15]。这可以证明小说中赋的手法的采用,不是“天外来物”,而是“不绝如缕”。
从《夜行记》的考察中可以看到,用赋的手法写白话小说,虽然也属于“偶一为之”,亦不失为有益的尝试,何况就本篇而言,王小波还取得了相当的成功。不过,放弃这种形式又有十足的合理性,因为这一手法所提供的容量之于小说相当有限。我从一位成功的作家那里看到他创作上曾经有过的可能方向,至于这种转向的合理性何在,则需要更深的思考与探究了。
(责任编辑:吕晓东)
① 王小波:《我对国产片的看法》,《我的精神家园》,中国青年出版社,1997年版。
② 王小波:《<怀疑三部曲>序》,见《我的精神家园》。
③ “秘传”二字系编辑所加。参见《王小波年谱简编》,《我的精神家园》,第575页。
④⑨ 戴锦华:《智者戏谑——阅读王小波》,《当代作家评论》,1998年第2期。
⑤ 王力主编:《古代汉语》,中华书局,1999年第3版,第1359页-第1369页。
⑥⑦⑧ 《赋学曲学论著!》,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82页。
⑩ 李钧:《仰望星空抑或拒绝虚空——王小波论》,《南方文坛》,2001年第2期。
[11] 葛红兵、邓一光、刘川鄂:《谁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大师》,《南方文坛》第1999年第5期。
[12]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鲁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47页-第248页。
[13] 陈平原:《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史》(第1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218页-第222页。
[14] 钱钟书:《管锥编》,中华书局,1986年6月第2版,第994页。
[15] 参见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76页-第179页。
附:
夜 行 记
文/王小波
玄宗在世最后几年,行路不太平。那年头出门在外的人无不在身上怀有兵刃。虽然如此,见到路边躺着喂乌鸦的死人,还是免不了害怕。一般人没有要紧的大事,谁也不出门,大路上因此空空荡荡。有一天,一个书生骑着骏马,押着车仗,在关中的大道上行走。那时候正值夏日,在马上极目四望,来路上没有行人,去路上也没有行人,田野上看不到农夫,只有远处地平线上空气翻滚,好像无色的火焰。车轮吱吱响,好像在脑子里碾过。书生在马背上颠簸,只觉得热汗淋漓,昏昏沉沉。旅行真是乏味的事,如果有个人聊聊就好了。书生不想和车夫谈话,因为他们言语粗鄙,也不想和轿车里的女人谈话,因为她们太蠢了。因此他就盼着遇上个行人,哪怕是游方的郎中,走方的小炉匠也好。可是从上午一直走到下午,谁也没遇上。直到夕阳西下,天气转凉时,才遇上一个和尚。
和尚骑着骡子,护送着一队车仗。轿车里传出女人的笑语,板车上满载箱笼。虽然书生盼望一个谈伴,这一位他可不喜欢。第一,和尚太无耻,居然和女人同行。第二,和尚太肥,连脑后都堆满了一颤一颤的肥肉。因为和尚不留头发,这一点看得十分清楚。等了一天,等来这么一个人,不是晦气么?等到彼此通过姓名,书生就出言相讥,存心要和尚难堪:
“大师,经过十年战乱,不仅是中原残破十室九空,而且人心不古世道浇漓。我听说有些尼姑招赘男人过活,还听说有些和尚和女人同居。生下一批小娃娃,弄得佛门清净地里晾满了尿布,真不成体统!”
和尚虽然肥胖,但却一点也不喘,说起话来底气充足,声如驴鸣:“相公说的是!现在的僧寺尼庵,算什么佛门清静?那班小和尚看起女人来,直勾勾地目不转睛。老衲要出门云游,家眷放在寺里就不能放心,只得带了同行。这世道真没了体统!”
书生想:这和尚恁地没廉耻!我不要他同行。此时太阳已经落山,前面是个市镇。书生说:“大师要住宿吗?这里有好大客栈,正好住宿!”
“依相公说,我们就住宿。”
“大师宿下,我们乘晚凉再行一程。”
“那就依相公说,我们再行一程!”
“大师要宿,我们便行。大师要行时,我们就宿。”
“相公,正好要说话,怎么撇了开?相公要宿,我们也宿,相公要行,我们也行!”
书生听了又好气又好笑,真想骂他一声。但是没有骂,只是想:和尚要同行,也由他。车马行过市集,走上山道,太阳已经落山,一轮满月升起来,又大又圆,又黄又荒唐。月下的景物也显得荒唐。山坡上一株枯树,好像是黑纸剪成。西边天上一抹微光中的云,好像是翻肚皮的死鱼。马蹄声在黑暗中响着,一声声都很清楚。和尚的大秃头白森森,看上去令人心中发痒。书生真想扑过去在上面咬一口。当然,这种事干不得。和尚要问:好好地走路,你啃我干什么?书生又想:捡块石头开了他的瓢儿也能止痒。这种事也干不得。和尚在喋喋不休,听了他的话,书生心里痒得更厉害。和尚在谈女人,谁能想象佛门子弟会说出这种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