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再论异质同构、互比映衬及相关问题

作者:潘新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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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我们再来看“赋”。朱熹说“赋”是“铺陈其事”,说白了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描写”和“叙述”。描写和叙述表面上看与“异质同构”无关,但在李白那里仍然和“异质同构”有密切的联系,而且显得微妙而富于诗性。我把它叫作隐含的“异质同构”。我们先来看他著名的《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头两句是“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这是先叙述王昌龄被贬远州的事实,定下伤感的基调。后两句则意味深长了:“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愁心”(因王昌龄被贬而忧愁伤心的感情)何以能寄明月?又何以能“随风直到夜郎西”?显然,诗句中的“愁心”被看作是一种可以在空间中流动的东西,所以可以“寄与”明月,可以“随风直到夜郎西”。很明显,“愁心”和某种“流动的东西”之间存着“同构”,只不过这种“同构”是含蓄的,潜在的,隐含在句子中间的。这种隐含的“异质同构”使句意更加含蓄深沉,意蕴绵长,具有“象外之象”“韵外之韵”的意味。这在《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中表现得更为突出——“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先交待孟浩然西辞黄鹤楼而东下扬州一事。而“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之所以感人至深而流传千古,在我看来,正在于“天际流”的“长江”的意象,实际上和诗中隐含的李白对孟浩然的绵绵深情之间存在着某种“同构”。虽然“唯见长江天际流”一句可以生发出阐释学意义上的多种言说,但是,“李白对朋友的一片深情,李白的向往……诗人的心潮起伏,不正像浩浩东去的一江春水吗?”⑤无疑,“长江天际流”和李白对朋友的深情,和李白的思绪之间存在着某种“同构”,这一点,是学界同仁所普遍认可的。
  
  二、杜甫“互比映衬”的诗性方式
  
  杜甫的“互比映衬”我在《映衬》一文中已有较详细的阐释。但是,有两点需要加以说明:第一,杜甫的“互比映衬”绝不仅仅限于景物诗(实际上他的很多景物诗也是抒情诗),在他的叙事诗中亦表现出“映衬”的诗性方式。例如在他的叙事诗代表作《三吏》《三别》中,我们就可以找到许多范例:“肥男有母送,瘦男独伶俜。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新安吏》)“大城铁不如,小城万丈余。”(《潼关吏》)《石壕吏》则更为突出:“老翁逾墙走,老妇出看门。”“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以上为《三吏》中的例子。再来看《三别》:“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垂老别》)“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方春独荷锄,日暮还灌畦。”(《无家别》)在杜甫其他的叙事诗中,也不乏其例。例如:“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哀江头》)等等。
  第二,杜甫的“互比映衬”也绝不仅仅限于景物诗或叙事诗中对仗的句子。左文作者认为由于律诗中间两联要求对仗,所以“一般会构成程度不同的‘映衬’”。但是我们在杜诗中看到,对仗也不一定构成映衬。例如杜诗中著名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颈联“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和尾联“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前者都说的是欢乐的景象和行为,后者都说的是一路经过的地名,毫无映衬可言。可见,对仗并不一定构成映衬。但这并不能掩盖和抹杀杜诗喜用映衬、善用映衬的特点。因为我们发现杜诗除了喜欢利用意象的反差、对比构成“映衬”(这主要表现在近体诗的对仗中)之外,还喜欢并善于利用情境的反差、对比来构成“映衬”。
  我们先来看杜诗的名篇《月夜》。天宝十五年潼关失守后,杜甫将妻子与儿女安排在鄜州,自己只身前往灵武去投奔刚即位的肃宗,途中被安史乱军掳至长安。这首诗就是写杜甫在长安遥想鄜州妻子与儿女的情景。首句“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是说妻子对自己的思念,颔联“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是说儿女尚年幼,不谙世事,不懂得思念自己。妻子对自己的深情思念和儿女不谙世事的幼稚构成的强烈反差和映衬,立刻就烘托出了该诗的悲剧氛围。而尾联的“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这种遥想中夫妻相逢,相互依偎团圆的幸福情景和眼前自身的孤独状态以及妻子的“独看”状态,又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构筑成一种“映衬”,进一步深化了全诗的悲剧色彩,强化了全诗的感人力量。而著名的《三吏》《三别》中也有这样的“映衬”。例如《新婚别》中女子对男子说的话明显分为两部分。从“结发为夫妻,席不暖君床”到“君今往死地,沉痛迫中肠”,是写夫妻二人的情话。可谓哀婉凄绝,缠绵悱恻。而下文“誓欲随君去,形势反苍黄”到“罗襦不复施,对君洗红妆”则又转换成女子对丈夫的鼓励和要求丈夫“勿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的慷慨激昂的主题性话语。很明显,前后两部分形成了鲜明的“映衬”关系,既抒发了妻子的缠绵悱恻之情,也昭示了妻子深明大义的见识与品格。
  最经典、最动人的还是《石壕吏》。全诗既有隐含的事理一面,也有直白的事实一面。不仅事理和事实之间形成了反差和映衬,而且事实也分前后两部分,构成反差和映衬。我们先来看第一句:“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这第一句就构成了事理和事实的反差。什么叫“暮投”?即“日已迟暮”,需要“投宿过夜”了。很明显,这就交待了“事理”——既然是日暮投宿,理当是安安静静地过夜。但事实是怎样呢?下一句一个转折,立刻形成反差——“有吏夜捉人”。既然是“夜捉人”,而且执行主体是官方的“吏”,那还有安宁的夜晚吗?显然,“事理”上的“应当静”和“事实”上的“不可能静”,立刻就形成了转折和反差,构成了映衬。这正是杜诗一唱三叹、曲折萦回的高妙之处。再来看事实:“有吏夜捉人”——按常理半夜来人应当是男性(老翁)出门查看,妇女(老妇)躲在家中。但正因为知道这“夜捉人”之“人”乃是充当兵丁的男性,所以老翁被迫“逾墙走”,而老妇则“出门看”。一个是“逾墙走”,一个是“出门看”,又在反差中形成了映衬。下一句则更明显——“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这一“吏”一“妇”,一“呼”一“啼”,一“怒”一“苦”,三处对比,三处反差,三处映衬!字字血泪控诉,字字撼动人心!接下来“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生者少,死者多,又是映衬;“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还是映衬!而老妪表示即使“力虽衰”,但仍然“请从吏夜归”。这又是事理(理应男性上前线)和事实(男性壮丁已被抓完,只好力虽衰的老妪从吏夜归)的映衬。最后两句“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语声绝”,“泣幽咽”,“独与……别”,既渲染出孤独、凄凉的感觉氛围,又与前面的“呼”“怒”“啼”“苦”的喧嚣嘈杂的情境构成了强烈的反差和映衬,从而有力地渲染、突出了主题。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李、杜二人确有各自喜欢的诗性方式——“异质同构”和“互比映衬”。而且由于各自诗性方式的不同,各自表露主题话语的方式也不同。由于李白喜欢采用“异质同构”的方式,因此他诗歌的主题话语大多采用的是一种偏正结构:当他采用比喻手法时,便由本体意象出发,走向喻体意象。例如《望庐山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先从本体意象——“飞流”出发,最后走向喻体意象——“银河落九天”,通过喻体意象,极言庐山瀑布的壮观。当他采用起兴手法时,就先由“他物”出发,最后走向“所咏之词”(本事或本义)。例如《将进酒》,先由“黄河之水”出发,言说空间转换,最终走向本事(义)——“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极言时间流逝,人生短促,从而引出“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的主题性话语。当他采用赋的手法时,先从显性的本体出发,然后走向隐含的喻体(同构)。例如《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表面上是言说“唯见长江天际流”这一本体,实则是言说心中对孟浩然的感情和江水一样绵绵远去,从而走向隐含的彼岸性的“喻体”(同构),形成了全诗深情绵邈的象外之象、韵外之韵。而反观杜诗,他的主题性话语结构则与李白大相径庭。由于杜甫喜欢采用“互比映衬”的手法,他的主题性话语的表露就大多表现为一种“分总”结构。即诗中各个意象表面上看是孤立的,实则受到一个意象之外的主题性话语的统制和牵引。正如我在《映衬》一文中分析的那样——“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绝句》),“这上下相对的两联,并不是各自独立,毫不相干的两联。他们虽然一视(觉)一嗅(觉),一动(态)一静(态),但均受制于诗人面对春暖花开,万物复苏的春天的诗性情思的统制,构成了一支美好和谐的春之曲。”⑥显然,诗人的主题性话语已经蕴含于这四句相互映衬的分离式的铺陈性诗句之中,只不过需要你去揣摩、领会罢了。这也正是杜诗的高妙之处——铺陈、直白之中另有象外之象和韵外之韵,分离、对立之中另有总领性的诗性情思。而《石壕吏》这样的叙事诗也是如此,上半夜的“呼”“怒”“啼”“苦”这样的喧嚣嘈杂和下半夜的“如闻泣幽咽”以及天明时“独与老翁别”的萧条寂静看似各自独立,互为映衬,然而对官府抓丁的愤怒控诉,对老百姓室中无丁、苦不堪言的悲惨状况的极度同情,均蕴含于上述的铺叙和描写之中。主题性话语似无而有,似分而总,形成了杜甫这种独特的“分总式”的主题性话语结构。实际上,这也是杜甫“顿挫”风格的表现指征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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