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寻求心灵的慰藉
作者:刘 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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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完《丈夫》,心中漾起的是安静恬然的情愫。生生不息的沅江水似乎就那么悄悄流淌进心底,并告诉你水面曾激起的涟漪。随处矗立的吊脚楼、沉寂泛青的石板路、烟雨红桃中的宝塔、平和静穆的古城墙……仍旧是沈从文笔下的边城——凤凰,在那淡泊静谧的湘西艺术世界里,作家再次让我们在潺潺流水般的文字流淌里感悟人性、触摸灵魂,寻找心灵的慰藉。
短篇小说《丈夫》创作于上个世纪三十年代,讲述了一个年轻憨实的乡下男子来到城市码头边看望当船妓妻子的遭遇。这样一个描画卑微人生的哀痛喜怒,特别是凸现妓女生活的题材,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并不鲜见。然而好色好奇者、正规正统者若是兴冲冲地想寻求一番,必然要大失所望。在《丈夫》里,没有狎侮,也没有憎恶,没有阴暗冷涩,更没有血泪控诉。作家纯净、温暖的笔触恰如明丽的霞光消融了一切鄙恶,照亮的是湘西民众淳朴的人性、美好的人情。这也正是在纷乱世界中作家“心和梦的历史”①的驻足之处吧。
小说第一段只有一句话——“落了春雨,一共有七天,河水涨大了”。这一舒缓冲淡的叙述倏然吸引了读者,并激起了读者的想象。从青翠山林间流淌而下的绿水是作家钟情的写作意象,沈从文曾深情表白:“我虽然离开了那条河流,我所写的故事,却多数是水边的故事。……一派清波给予我的影响实在不小。……我学会思索,认识美,理解人生,水对于我有极大关系。”②确乎,脍炙人口的名作《边城》,就是作家藉山石水流边酝酿的诗情、执清澈沱江滋润的笔尖,在遥远边地抒写的乡村人事哀乐。于是,心中似乎也被涨起的河水漾得满满的,禁不住去猜测下面会有怎样的故事发生。
但作家却并不亟亟于将主人公引至读者面前,而是笔致从容地勾勒了烟雨红桃映衬下,岸边吊脚楼与泊驻河滩的烟舟妓船之间呈现出的一派热闹场景,直让人联想起旧时秦淮河边镂雕花船的灯火通明。在这些来自乡间的大臀肥身女子可不谙熟那些弹琴吟诗作画,她们“就用一个妇人的好处,服侍男子过夜”,然后每月将挣来的钱送给乡下那年轻强健、诚实耐劳种田为生的丈夫,这样“在那方面都可以过了好日子”,“名分不失,利益存在”,她们称之为做“生意”。
阅读至此,特别是当作家告诉我们,在黄庄,这已是极其平常的事,许多乡下男子在娶妻后就将之送出来“做生意”,自己在家耕田劳作,一种无可名状的思绪在我们心头悄悄升起。批判他们人性麻木、甘于堕落是轻巧的,却不免流于轻率。且不说湘西苗民自古就有对歌许身的风俗,再看看当时那些满口圣贤伦理、私下男盗女娼的“文明人”,他们的“道德”真经得起推敲?在《第一次做男人的那个人》中,沈从文对所谓的“三从四德”就曾投之以嘲弄的一击。关键在于生存环境太过恶劣,若要种田谋生,勤苦一年的收成却要被盘剥一大半,“一年四分之一时间,即或用红薯叶子拌和糠灰充饥,总还是不容易对付下去”(《丈夫》);外出行商,匪患严重的路旁不时躺着死人或是枝桠上挂着人头,无人过问、也无人敢掩埋,有时还会碰上做了俘虏的小孩子被迫挑着血淋淋的首颅(《黔小景》)。透过沈从文作品勾勒的图景,或许我们能更加理解那种生存!择。沱江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如既往向前流淌,它将去往何处,是奔注大海,还是消失于绝地?对于湘西民众而言,或许并不清楚,却也无意弄个明白。但他们知道,为自己、为儿女,他们得继续在这世上活下去。他们贫穷但不狡诈,卑微但不做作,他们渴望过上好日子,却不干伤天害理之事,他们掌握不了自身命运,却不轻言放弃一切努力。他们不正有着水一样的性格吗?正如沈从文曾描绘的:“水的德性为兼容并包,并不排斥拒绝不同方式浸入生命中的任何离奇不经事物!却也从不受它的玷污影响。水的性格似乎特别脆弱,且极容易就范。其中则柔弱中有强韧。”③念及于此,我不禁猜想,在《丈夫》前半部里,作家或许正是要凸现这种逼仄环境下体现出的质朴生机。
在作家冲淡、温柔而感伤的叙述中,主人公很自然地进入我们的视线。不知道他具体姓甚名谁,他的身份就是他的名字。想及在外的媳妇了,就穿上浆洗一新的衣服,提上满篓的红薯糍粑,来到女人停靠的小船。然而,女人油髻、细眉、红白脂粉、光鲜衣物,以及那“完全不是在乡下做媳妇的神气”使丈夫有些手足无措,而在“客人”形同村长乡绅般威风的震慑下,丈夫也只有知趣地怯怯地钻进后舱。盼与媳妇相见的满心欢喜,似被眼前无边无际的暮色所笼罩,淡淡的寂寞袭上心头,他委屈得想要回去。在这段舒缓的描写里,作家设计了三个内涵丰富而微妙的细节来表现媳妇的形象。初见面时,看到丈夫不适的“呆像”,媳妇没有尴尬恼恨,没有觉得丢了面子,而是问“那次五块钱得了吗?”“我们那对猪养了儿子没有?”其善良、淳朴宛若眼前。当丈夫摸出烟管火镰,媳妇则一把夺去,旋即在其粗而厚大的手掌里塞进一枝哈德门香烟。这里,极富个性的动作凸现的是其泼辣外表下一腔怜爱关切之心。半夜了,有所愧疚的媳妇抽空来到后舱,询问丈夫要不要吃一点糖,原来媳妇对于丈夫喜含冰糖睡觉的习惯仍记得清楚。如此细节令人不禁感念不已,谁说生活在丑陋鄙俗环境里,完美人格就会有所缺损,真挚、淳朴、关爱、怜惜……人世间美好的情感她们同样拥有,甚至正因为环境的恶劣而愈显得弥足珍贵。于是,丈夫决定留下了,“正像仅仅为了这一点理由”。这实是作家的明抑暗扬的手法。“感人心者莫乎情”,温柔的情感触动的正是人性中最纤弱的那一处,在闪耀着珍珠般光泽的人性情感的映照下,任何城市文明的诱惑只能退居于不起眼的一隅。
然而满肚子的心里话却仍然无从倾诉,一大早,媳妇“老七”又随大娘她们上岸烧香去了。这时水保来了。在这个历经岁月磨砺、情感日益倾向于水上人一边的老江湖面前,丈夫起先有些怯畏,熟稔之后,竟然将没机会与媳妇说的话一股脑儿讲与水保听,而水保似乎也很有兴趣。从细细挑!媳妇喜欢的大栗子,到小猪“乖乖”捣乱的脾气,从无意中找到了曾误会媳妇弄丢的小镰刀,到明年想生个宝宝的私房话。在作家笔下,这是一个多么憨实、单纯的小伙子,他的快乐与幸福都是那么的简单,连笔者也不禁心生羡慕之情。而那一老一少促膝攀谈的场面,恰若作家用平实的字眼点染的一幅安静恬然的水墨画,充满人性和谐之美。
水保走后,丈夫还长时间沉浸在愉快的氛围里,甚至唱起了一首又一首山歌。可在不会点湿柴的尴尬间,脑海里突然冒出了水保临走的交代“告她晚上不要接客,我要来”,丈夫误解了,愤怒嫉妒之下将柴火全部掀入水中。他又执意要回乡下了。见此情形,正好回来的媳妇以为是无意中怠慢的缘故,便柔情劝慰,百般挽留:她有意换衣时在丈夫面前露出极具风情的红绫胸褡;她深情款款拿出特地新买给丈夫的胡琴;她精心准备了可口的饭菜……卑贱的境遇并没有使媳妇“老七”沉醉在灯红酒绿中,失去乡村的淳朴气质,而是有情有义地珍爱珍惜着与丈夫简单而短暂的相聚。如明媚的阳光拨开重重的浓雾,丈夫心头的阴霾也渐渐消散。晚间,丈夫弹起了琴,船上的小姑娘五多与媳妇“老七”唱歌,小船灯火红红中很是热闹,丈夫“像过年,心中开了花”。在这里,作家着意烘托的浓浓的夫妻之情虽没有华丽词藻的点缀,却掩饰不住一种内在的美。
或许是笔者还流连忘返于纯净的心灵世界,猝不及防,来自文明世界的疯狂丑陋已打破了牧歌式的温馨团聚,并使整篇小说的情蕴急转直下。两个喝醉的士兵大砸大骂地循声闯入船舱,情急之下,老七以不乏牺牲意味的举动换得了暂时的安宁。而丈夫沉默了,谁也不搭理。半夜,查过夜的巡官走后不久又派人传话,要对老七“过细考察”。丈夫不明白巡官为什么还要来,而看到老七睡在床上“上半晚的气已经没了”,就只想讲和,只想“同她在床上说点家常私话”,或许也想在媳妇为自己付出那么多后,也能有机会用行动表现一下对妻子的关心和重视……然而,也不可得,大娘一旁不时提醒巡官就要来了。“老七咬着嘴唇不作声,半天发痴。”她在想什么呢?是之前且弹且歌、且说且笑那久违的温馨恬美?是仍在乡下时虽半饥半饱但惺惺相惜的相濡以沫?还是那历历在目对丈夫欲说还休的委屈遭遇?一夜沉默。此情此景之下,丈夫定然又心生回转之意,帮也帮不了,爱也不可得,徒留无益。或许他也第一次意识到,一个丈夫让媳妇在外历经磨难以补贴家用是多么的懦弱无用。第二天,媳妇将钞票塞到丈夫手里,丈夫“摇摇头,把票子撒到地下去,两只大而粗的手掌捣着脸孔,像小孩子那样莫名其妙的哭了起来”。晚些,水保要请丈夫吃酒,却被告知夫妇俩一早都回转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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