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马背上的歌

作者:周丽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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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大凡文人写“春”抒发的是风月之怨,写“秋”抒发的却是家国之思。自古以来写秋思的文章和诗词简直是汗牛充栋,可是唯独这首仅二十八个字的小令被尊为“秋思之祖”,却是为何?对此,前辈文人和后世同道多有评析,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它“深得唐人绝句妙境”,还有人说它善用映衬,一正一反;最是评论得多的是, 说它手法简练、容量大云云。笔者从事古代文学教学之余,对这首小令也很着迷,感悟颇多,发表出来,希望有点新意。
  小令的一开始就是三组九个镜头,没有一个动词支撑,没有一个完整的句子,全是名词的组接,让人好像一下子走进了中国传统建筑——无梁殿,完美、神奇,令人惊讶。对此,早已有人评价说这用的是高明的镜头组接叙事即电影蒙太奇手法。但是,笔者认为:“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一部成功的作品其实是上帝的构思、自然的杰作,假以优秀人物的手才得以完成得天衣无缝,精妙绝伦!优秀人物只不过是把自己看到的上帝的杰作“如实”地转达给我们罢了。哲学阐释学大师德国的狄尔泰 (Wilhelm Dilthey)认为“历史是人在生活中留下的一系列符号和痕迹,是生命的表现。透过生命的表现,才能跨越时空距离认识历史,从而获得对本文极其作者的真正理解”① 。
  他还认为真正优秀的诗人应该敏锐地留意到“生命的某种微妙之处”,“把主语和谓语、语句和语句、外部和内部、动机和行为,以及把所有这些方面和各种后果,都联系起来”,最终“把这首诗的词语转化成为关于这个事件的图画、进而把这种图画转化成为内在的心理脉络”②。他十分强调“生命的内在体验”, 即人们以自身精神世界中的内在经验,去认识蕴藉于他人精神外化体中的他人精神,从而理解人作为伟大生命体的意义和价值。由此,笔者以为小令的开头的一个个名词叠加,一个个意象奔涌而来并不是什么作者笔法简练、增大容量,皆因作者在这里是以“断肠人”的视角来叙事的,这里的景物不是虚写,全部都是实指,是游子骑在马上漂泊天涯的所见,虽然没有一个动词却动感十足,整首小令就是一曲马背上的歌。
  坐过火车的人都有这样的经验,凝目窗外,你会看见异地他乡的景物一一闪过,由于速度的原因,你还没有看清楚这些景物的存在状态,它们还来不及在你脑子里形成清晰的印象,它们就是这样以语词的面貌而不是以句子的面貌出现在你脑海里:人、树、牛、 田地、池塘、房舍、小桥、天空、云朵……而这也正是游子骑在马上的感觉。在颠簸的马背上,词语之间的关联被颠覆了,有的只是一顿一顿的词语本身,在这种特殊状态中,语言诉诸直觉,脱口而出,自然、天真,无怪王国维说它“纯是天籁”③。“文字叙事的目的是在读者心目中唤起事物在时空中连续运动变化的形象思维,以形表意的汉字为读者将携带事件信息的符号转换还原为栩栩如生的事件图像”④。“枯藤、老树、 昏鸦……”当你一词一顿地读着它们的时候,你是不是感到这些景物扑面而来,而产生一种强烈的动感,一种坐在车上或马背上的晕眩感呢?它让我们产生了作者当时一样的感觉,让我们的心贴近作者的心去“通过经验世界存在的人(即此Dasein),去把握作为本体的存在”⑤。
  马致远在这里仅仅是老老实实地叙述了游子的当下的状态,或经商、或游学、或服役,总之,他漂泊天涯,鞍马劳顿,想来是跑了好长好长的路,胯下坐骑也累得羸瘦,而这正是忙忙碌碌在尘世载浮载沉的人的写照。小令的节奏是一词一顿,一句三顿,三句九顿,释放出漂泊动荡之感,也散发出木然疲惫的凄凉,这里我想用两位诗人的作品来做一对比和类比。
  第一位诗人就是唐代大诗人王维,王维号称诗佛,他的诗充满禅趣,如“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暝》),主语、谓语、状语齐全。如果我们细细吟哦,这里,主语事物“明月”“清泉”怎么样呢?回答它们的是照耀松间,流经石上,由于“照”和“流”两个动词的响亮,衬托出环境的静谧,更因置于句末,显示出时间上的延续感,表明诗人在松间泉边流连良久,观察细微。又如“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鸟鸣涧》),多么“静、幽、淡、雅,散发出一种清气,似乎诗人的精魂已经离开了肉体,离开了尘世,与静谧的自然融为一体,升上了浩渺的天空”⑥。王维的诗多是五言,明代何良俊说“五言绝句,当以王右丞为绝唱”,“正如清人刘熙载在《艺概·诗概》中所说:‘五言尚安恬,七言尚挥霍。’五言诗节奏短,音节比较安闲和平,适宜于表现幽静的风光和个人恬适的心情。”⑦如果王维也这么写“明月清泉桂花……”那还有什么静谧之感、禅宗之趣可言呢?恐怕只能是心潮滚滚,思绪纷扰的表现吧?
  写到这里,我要请出第二位诗人来比较了。第二位诗人和马致远生活在同一个时代但时间上稍晚,他就是号为当时大家的虞集。虞集祖籍四川长寿,少随父亲虞汲侨居江西临川,自认临川为第二故乡。他入仕四十年,颇得皇帝信任,但他自己却厌倦官场生涯,诗词中常常奏出追忆江南,盼望归老田园的心曲。虞集有词一首《风入松》:“画堂红袖倚清酣,华发不胜簪。几回晚值金銮殿,东风软花里停骖。书诏许传宫烛,香罗初剪朝衫。御沟冰泮水拖蓝,飞燕又呢喃。重重帘幕寒犹在,凭谁寄金字泥缄。为报先生归也,杏花春雨江南。”词中表现了浓重的身在朝廷,心归江南的情绪。虞词一出,煞尾一句“杏花春雨江南” 当即为世人传诵。让我们来看看,这一句词,在结构上也和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一样,也是六个字排列三样事物,仿佛蒙太奇的手法,近景、中景、远景的巧妙剪接,把个春如酒酽的江南活脱脱地捧到读者的眼前。细细想来,并不奇怪,二者确有异曲同工之妙。前面说过,马词是马背上的歌,由于速度之快,眼前的景物一一闪过,所以呈现出名词叠加的形式;而虞词则是由于思乡情结,每触景而发,杏花、春雨、江南这些故乡景物的典型特征在脑海里纷至沓来,也是一个来不及梳理咀嚼,急急如赤子般率真而出。这里,二者有一个本质的相似,那就是速度!一者是马奔的速度;一者是意识流的速度。是速度使二位诗人采用了相似的诗的语言,也是这相似的语言反映了诗歌创作中的一种叙事现象,一种只写感性印象而不作常理认知的叙事方法。
  虞集一来是思乡情切,脑子里常常是梦牵魂萦忆江南,二来他自己也很得意煞尾这个名句,在其他作品里也写过类似的诗句,比如“为报道人归去也,杏花春雨在江南” (《腊月偶题》),“京国多年情态改,忽听春雨忆江南”(《听雨》)。这《腊月偶题》的末句和《风入松》的煞尾几乎一样,但是着一“在”字,一字坐实,却韵致全失,没有了空灵之感,只有交代时令地点的庸常叙述;加上七绝的节奏,重音落在“在”字上,使原本并列的句式变成了包容的句式,不仅境界顿时逼仄,也没有了跃动之感,细细体味口气和情致,连那种追忆、欣喜、向往的情绪也被抽干,剩下的句子就像中药铺里的橘子皮一样皱缩、干巴。
  文学作品的魅力来自整体效应,单从前三句的结构来看,并不能完全产生如此大的感染力,在我看来速度的动感更多地依赖小令的后两句。其实,从金朝到元代和马致远这首小令相似的作品实在是太多了,一直到明代还有很多这样的拟作,但都没有给人留下同样强烈的感受。历史上这样的文学现象是很多的,钱锺书先生曾经拈出二十多例“……与……齐飞,……共……一色”和王勃名句相类似的句子,然而,只有王勃的名联“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彪炳千古,可见仅仅形式一样内容相差万里的作品在艺术上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在此,我们也可以拈出两首和马曲相类似的小令试作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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