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马背上的歌

作者:周丽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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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
  ——白朴《天净沙·秋》
  长途野草寒沙,夕阳远水残霞,衰柳黄花瘦马。休题别话,今宵宿在谁家。
  ——《梨园按试乐府新声》
  此二曲和马曲不仅形式一样,摄取的意象也很相似,然而,我们从中却找不到天涯游子的那种颠沛流离的动荡之感、孤寂无归的秋日之思,境界也相去甚远。当然,白曲谱的本是春夏秋冬四季调,此为其一,它隐匿了抒情主人翁,以物观物,表现的是无我之境,是有“秋”而无“思”,恰似一幅秋日风景画,宁静、和谐、色彩斑斓;马致远的小令表现的是有我之境,万物皆着我之色,它是一组电影蒙太奇,萧瑟、迷茫、千古苍凉。之所以会有这么大的区别,完全是马曲后二句的功能。
  先看“夕阳西下”,从这句开始有了一个动词 “下”, 太阳的东升西落,既表示时间的运动,也是古人的作息表,家居的人日落而息,出外的旅人也该投宿了。一个“下”字为前面三句的动感提供了时间的依据,透射出一股浓重的焦虑之感;再看结句,“马致远散曲精于结尾,其作往往由结句一点而焕然生色。有人将温庭筠小词《梦江南·梳洗罢》与马致远《天净沙·秋思》比较,以为温词结句可省,而马曲结尾必不可少……曲中前四句,有‘断肠’一句方能深会其意,无此句则境界恍忽,得此句则全曲皆活”⑧。结句中的“在”字是一个存现动词,表示事物的存在和出现,虽然它不表示行为动作但是和“天涯”一词配搭在一起,却表述了空间的运动和结果。“天涯”不是一个实在的地点,并不是像现代的海口市,在一块巨石上刻着四个字,表示那里就是“天涯海角”,它是一个和“故乡”相对的概念,是故乡遥不可及的地方。他人的故乡可能是我的天涯,而他人的天涯可能是我的故乡。游子离开家乡已经到了“天涯”,怎不叫他“断肠”?在交通不发达的古代,这是漂泊羁旅的游子共同的心理经验,“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夜夜绿窗风雨,断肠君信否”,唐代诗人韦庄在漂泊生涯中早已肠断心碎。所以,任何人吟诵到这一句,都会感到前面的名词事物会动起来,一连串的画面会在脑海里闪过,如果说马致远的小令是文字的蒙太奇,那么它会在我们的脑海里还原,前三组镜头,作者是用游子在颠簸的马上的视角,这后二句却变焦为读者的视角,让我们仿佛看到镜头拉开,一条荒凉的古道向远方伸展,萧瑟的秋风中,游子在羸弱的马上孤独地走向遥远的天边,他还要到哪里去?何处是归程?我们不知道!我们只觉得我们就是游子,我们也置身于游子艰辛的旅途和凄风苦雨之中,我们也已经断肠!如果我们反复咀嚼,我们会感到这种颠沛流离的动感还在延伸没有止境。在这里,马曲用了一种推到极致再更进一步的写法,这种写法是先把甲事物夸张到极点,再说明乙事物比甲事物更甚。让我们来看看一些前例:“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李商隐《无题·来是空言去绝踪》),“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欧阳修《踏莎行·候馆梅残》),还有模拟这句的“解元尽处是孙山,贤郎更在孙山外”(成语故事“名落孙山”)。甲种事物极尽夸张之能事,但毕竟还是有限度的,而乙事物却是不确定的,无尽的。马致远的小令实际上暗用了这种手法,意思是“行人已到天尽头,天尽头处还须走”!人们常常把人生的两难境界形容为“骑虎难下”,曲中人的处境可以说是“骑马难下”了。语言是很有现实感的,《世说新语》里有一则比赛说危语的故事,结果最后有个人说“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旁人觉得惊险之极,这就是语言的魔力。所以,马曲的后二句传达的意境是,夕阳坠落,黑夜即将来临,游人远离故乡到了天涯尽头,却找不到归宿,让人觉得惆怅之极,悲苦之极。
  如果我们再进一步分析,那么艺术是生命的象征,作家对生活独特的内心体验,可以用隐喻和暗示来达到象征功能,一部优秀作品的象征意义是很深刻的,故乡是人们精神的家园,远离故乡的人身如飘蓬,心无所属。马曲中的这幅场景表述的不仅仅是当下状态,更象征着生命的本体存在,象征着在元蒙统治下政治上找不到出路的文化人的现实处境,刻画了他们无边的惆怅和深重的悲苦心情。生命,就是一场孤单的旅行,历史上文化人没有归宿感的心态也是一个很普遍的存在,他们对此也有相同的表述:“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李白《菩萨蛮·平林漠漠烟如织》),“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崔颢《黄鹤楼》),“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曹)芹《林黛玉·葬花辞》),这些表述能够引发读者的神秘共感,形成一种象征音符,在不同时代作家的心曲中交替出现。也许有人会说前面所引的无名氏作品同样有“夕阳”“瘦马”的意象,还有“远水”和“长途”相似的语词,岂不是不分伯仲?其实,叙事不仅要看形式,还要看用语,尽管有这么多的相同和相似,然而,细细体察语气和情意,二者有高下之分、雅俗之分,其实相差不可以道里计:“长途”一词平实,客观地道出空间的遥远,而“古道”一词不仅道出空间更道出了时间上的遥远,且熔铸了历史的厚重和苍凉,“长途”传递的只是一个干巴巴的概念,而“古道”读起来具有形象和画面感;“远水”看来是静态没有生气的,“流水”却眼目所及,活泼泼地流过,有了画面的动感,更有声音带来听觉上的感受,和“小桥”“人家”组合成一幅温馨安逸的田园乡间图,在游子眼里,这里是别人的故乡和家园,别人的故乡是游子的天涯,游子的故乡也可能是别人的天涯,这种倒错突出了游子的鞍马劳顿逆旅飘零。总之,每个人叙事的方式、用词的口气、流露的情感都毕肖其人,带着他全部的修养和境界,我们看无名氏作品后面一句“休提别话,今宵宿在谁家”,似乎也有归宿的焦虑,但是它表现的只是一日之计,写的是一人一事,语气上倒像是哪家的浪荡子在和人赌气似的,而马曲表现的却是人生大叩问,是知识分子的总体的迷茫。总体来说,无名氏作品犄角逼仄,境界狭小,马致远的作品堂庑特大,境界高阔,无名氏的作品是一首俚俗的乡间小曲,马致远的作品却“深得唐人绝句妙境”,是一首心灵的生命之歌。
  
  ①季进:《钱锺书与现代西学》,上海三联学术文库。
  ②[德]威廉·狄尔泰:《 历史中的意义》,中国城市出版社,2001年12月第1版。
  ③王国维:《宋元戏曲靠考》:“《天净沙》小令,纯是天籁,仿佛唐人绝句。”
  ④ 傅修延:《先秦叙事研究》 ,东方出版社。
  ⑤ 季进:《钱锺书与现代西学》,上海三联学术文库。
  ⑥ 葛兆光:《禅宗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
  ⑦ 王从仁:《王维和孟浩然》,上海古籍出版社。
  ⑧ 李昌集:《论马致远的散曲》,《名家解读元曲》,山东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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