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一曲《人月圆》,闻者泪潸然
作者:李 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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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金代词人中,吴激(?-1142,字彦高)的成就可谓卓尔不群,他不但与蔡松年号“吴蔡体”,饮誉金代词坛,泽被金源一代,即元好问所谓:“百年以来,乐府推伯坚与吴彦高,号‘吴蔡体’”①;而且词艺超绝,其乐府脍炙词林,推为一代词人之冠,其同时人宇文虚中即说:“吴郎近以词高天下”;清人陈廷焯亦谓:“金代词人,自以吴彦高为冠,能于感慨中饶伊郁,不独组织之工也。同时尚吴蔡体,然伯坚非彦高匹。”又曰:“金词于彦高外,不得不推遗山。”②在陈廷焯看来,吴激词名之高,不但是蔡松年非其所匹,即便如号为一代词学之集大成者元好问亦莫能出彦高之右,评价不可谓不高。
吴激何以在其生前身后赢得如此之重名?不妨先对其身世做一番了解。关于吴激的生平事迹,今天可见的最早的文献记载见于金代中叶魏道明的《明秀集注》:“吴激字彦高,建安人,宋宰臣栻顾道之子,米元章(芾)子婿也。妙于词翰,道号东山散人。少历清华,为宋使于本朝见留,累迁翰林直学士,出守深州,到官三日卒,人皆惜之。”③魏道明的记述为我们描绘了吴激一生的大致轮廓,其后,金末元好问《中州集》吴激小传以及元人脱脱等所修《金史》吴激本传等的叙述大略多本于魏说。再参之以史籍、方志等,我们还可以知道,吴激曾有个较为显赫的家世,其祖父、父亲等曾为北宋名宦,早年的吴激曾遍游南北,并曾有过入山求道的经历,且在北宋时已经颇有声名,为宋使金,以知名被留后,曾出使高丽,仕至翰林待制,一一四二年,终于深州任上。
以现存词的数量而言,近人赵万里辑其词十首,即令置于金代词人中,亦不可谓多。概由于经历数代,散佚过多之故,然如刘祁所言:“彦高词集,篇数虽不多”,可见在金时,吴激存词亦不为多。这一点可以在南宋人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中得到印证:“吴彦高词一卷”。陈振孙去吴激亦不算远,吴词不多,于此亦可见出。然亦如刘祁所说,彦高词集篇数虽不多,然“皆精微尽善”。正是这十词即为吴激赢得了“中州乐府之冠”的美誉。
以词的主题、内容而言,吴彦高十首词多发羁旅穷愁之情,去国怀乡之思。以主题学的范畴看, 殆为诗词中习见者,然而却为吴激获得千载词名,词艺之高,概可见之。而在十首词中,《人月圆》一曲更是堪称精品中之绝佳者,足以传唱千古。其词曰:
南朝千古伤心事,犹唱《后庭花》。旧时王谢、堂前燕子,飞向谁家?恍然一梦,仙肌胜),宫髻堆鸦。江州司马,青衫泪湿,同是天涯。
关于这首词的写作背景和本事,刘祁《归潜志》所载颇详:“先翰林尝谈国初宇文太学叔通主文盟时,吴深州彦高视宇文为后进,宇文止呼为小吴。因会饮,酒间有一妇人,宋宗室子,流落,诸公感叹,皆作乐章一阕。宇文作《念奴娇》,有‘宗室家姬,陈王幼女,曾嫁钦慈族。干戈浩荡,事随天地翻覆’之语。次及彦高,作《人月圆》词云:‘南朝千古……’宇文览之,大惊,自是,人乞词,辄曰:‘当诣彦高也。’彦高词集,篇数虽不多,皆精微尽善,虽多用前人诗句,其翦裁点缀若天成,真奇作也。先人尝云,诗不宜用前人语。若夫乐章, 则翦截古人语亦无害,但要能使用尔。如彦高《人月圆》,半是古人句,其思致含蓄甚远,不露圭角,不尤胜于宇文自作者哉。”④
此外,洪迈的《容斋随笔》和元好问《中州集》也有生动的记述。《容斋随笔》载:“先公在燕山,赴北人张总侍御家集。出侍儿佐酒,中有一人,意状摧抑可怜,叩其故,乃宣和殿小宫姬也。坐客翰林直学士吴激赋长短句纪之,闻者挥涕。”⑤元好问《中州集》吴激《人月圆》词后注曰:“彦高北迁后,为故宫人赋此。时宇文叔通亦赋《念奴娇 》,先成,而颇近鄙俚,及见彦高此作,茫然自失。是后人有求乐府者,叔通即批云:‘吴郎近以乐府名天下,可往求之。’”⑥
除却上述所列三条材料外,作为事件当事人之一,洪皓的忆叙也可为这次聚会提供一些补充说明。在其《江梅引》一词的题序中,洪皓这样写道:“顷留金国,四经除馆。十有四年,复馆于燕。岁在壬戌(1142),甫临长至, 张总侍御邀饮。众宾皆退,独留少款。侍婢歌江梅引,有‘念此情、家万里’之句,仆曰:此词殆为我作也。又闻本朝使命将至,感慨久之。既归 ,不寝,追和四章,多用古人诗赋,各有一笑字,聊以自宽。”
综合上述材料,可以将这首《人月圆》词的创作背景作这样的归纳:一一四二年夏至日,应北人张侍御的邀请,宇文虚中、吴激、洪皓等南朝词客会饮其家。席间主人出侍儿歌词以侑酒助兴,中有一人意状摧抑可怜,众人叩问其故,乃知其为宋故宫旧人,因靖康之难被俘流北,最终沦为张侍御家婢。众人有感于其不幸的遭遇,遂发而为词,各赋一曲。其中宇文虚中《念奴娇》先成,及见吴彦高《人月圆》词,宇文虚中为之大惊,推为第一,在座诸人亦为之不胜唏嘘。
以身世而论,两人同因知名被留,“老作北朝臣”;以声望而论,宇文虚中是当时的文坛宗主,但同一题材的两首词,为何能有如此高下的艺术差别,而一首不足五十字的小令何以能令当时的文坛盟主宇文虚中自愧弗如,得到古往今来词家的一再称引,并达致一种令“闻者挥涕”的艺术效果?是因为真如元好问所言,宇文虚中的《念奴娇》太过“鄙俚”,还是因为如刘祁所言,吴激的《人月圆》“多用前人诗句,其剪裁缀点若天成”?
细比之下,我们可以发现,宇文虚中的《念奴娇》词并非如元好问所言“颇近鄙俚”,不但如此,两词所写的内容也大致相同,两词都是从宫女写起,然后联系到故国兴亡之感,最后以作者的感喟作结。那么差别在哪儿呢?善于熔裁前人成句入词固然是吴激《人月圆》一词不同于宇文虚中《念奴娇》词的特点之一,而吴词更得众人青睐的原因或许更在于艺术特质和接受心理等方面。
首先,吴词的胜境源于其内容上的翻新出奇,具体而言,即为虚实相生、古今相映、远近相衬等。在具体的艺术表现手段上能够将所要言说的内容化实为虚、化今为古、化近为远。试细析之。
据上列数条本事及吴激此词之题序“宴北人张侍御家”可知,吴词《人月圆》殆为宴会间有感而发,吴所见者乃眼前之景、眼前之人,所感者乃胸中之事、胸中之情,俱为当下之情事,然而词的开篇却以“南朝千古伤心事”一语出之,将笔触直指向绵邈的历史时空,可谓思接千载,由此,千载上下的古今在“南朝”一词中得到关合,以“古”而言,“南朝”可以明指数百年前的宋齐梁陈四个王朝的更迭,勾连出历史的兴亡之叹,尤其是最后一个皇帝陈后主荒淫无度,自度《后庭花》曲,终至亡国;而以“今”而言,“南朝”又可暗指刚刚为金所灭的北宋王朝。以地理位置而言,宋在金南,故人多以“南朝”称之。同历史上的南朝皇帝陈后主一样,北宋的皇帝宋徽宗亦是荒纵无比,最终导致靖康之难,北宋国亡。“犹唱《后庭花》”一句,亦是古今勾连,虚实相生,远近相接。《后庭花》即《玉树后庭花》,《隋书·乐志》曰:“陈后主于清乐中造《黄骊留》及《玉树后庭花》《金钗两须垂》等曲,与幸臣等制其歌词,绮艳相高,极於轻荡,男女唱和,其音甚哀。”《五行志》曰:“祯明初,后主作新歌,辞甚哀怨,令后宫美人习而歌之。其辞曰:‘玉树后庭花,花开不复久’时人以歌谶,此其不久兆也。”后来陈果然不久后即灭亡了。于是,《玉树后庭花》便成了亡国之音的代名词。晚唐著名诗人杜牧在其《泊秦淮》一诗中写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吴激此语即本于此,而吴词用此,概有二义寓焉:一为叹惋历史之兴亡,实接续首句“南朝千古伤心事”之明义;一为道眼前之景。眼前的歌女亦在吟唱着曾经的旧曲,他是否记得那并不久远的亡国之痛?这是杜牧笔下那一幕的历史重现吗?于是,杜牧笔下的歌女与眼前这位流落北国的宋朝歌姬在这一刻实现了重合,历史的缥缈与现实的存在,久远的故事与眼前的人物,也实现了重合。有了对历史的回忆与叹惋的首二句作为历史与情感的铺垫,其下三句便接续而下,继续言说六朝之事:“旧时王谢、堂前燕子,飞向谁家?”此三句语本刘禹锡的名作《乌衣巷》:“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王、谢本为晋室南渡后之贵胄望族,两家在东晋时权倾一时。然而历史总是那样的残酷,曾经盛极一时的乌衣巷在经历了朝代的更迭之后,逐渐破敝,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有感于历史的兴替,唐代著名诗人刘禹锡写下了这篇怀古佳什。吴激在这首词中化用了此诗的后两句,一方面借刘诗之原意,发兴亡废替之慨;另一方面,吴词又不为怀古之思所牢笼,将诗句稍加裁剪,便使得词句具有了很强的现实寓意。以身份而言,吴激亦为名宦子弟,其父曾为北宋宰臣,其祖上历任要职,曾祖父曾为龙图阁直学士。而吴激自己也“少历清华”(魏道明《明秀集注》),且以“知名被留”,据此而言,吴激大可以王、谢自喻;而“堂前燕子”之称,其实不也是那位沦落北地歌女的象征吗?看,那“飞步盈盈姿媚巧”(宇文虚中《念奴娇》)的舞态,与轻盈飞飏的燕儿是何其相似啊!或许正是那位侍儿的翩跹舞姿勾起了吴激对燕子的联想,从而以之为喻。不但如此,以曾经出入于高堂华屋之下的燕子作为此位侍儿喻体的又一个原因还在于,这位歌女是“宋室宗姬,秦王幼女,曾嫁钦慈族”(宇文虚中《念奴娇》),可是由于“干戈浩荡,事随天地翻覆”的缘故,这位曾经锦衣玉食、高堂华屋之下成长起来的娇贵女子,在北宋灭亡后被俘流北,竟至流落为张侍御的婢女,这不正是与曾经出入王谢堂前的燕子命运相类吗?故而以之为喻。这其实也是历史与现实、古与今、远古与近前的一种交织和相互映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