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好花看到半开时

作者:李元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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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散曲中的曲牌既多且美,有如缤纷的落英,不仅可以照花你的眼睛,而且也会听亮你的耳朵。例如“醉花阴”、“喜迁莺”、“人月圆”、“塞鸿秋”、“鹊踏枝”、“满庭芳”、“红绣鞋”等等,这些美视而且美听的曲牌之名是如何诞生的呢?是谁的锦心绣口,最早为它们命以嘉名?这真是令人遐想。还有一个曲牌,什么名称不好取呢,偏偏取名叫做“一半儿”。今日流传的一句熟语“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一半儿”也多表男女之情,又名“忆王孙”,用于剧曲和小令,末句定格嵌入两个“一半儿”,这个曲名大约就是由此而来的吧?
  “一半”,这个词义有多解,但主要是表示居中一半的程度 (二分之一)或不完全之意。它和我国儒家的“中庸之道”的关系颇为暧昧,清代字歌振的李密庵就曾写有一首有名的《半半歌》:“看破浮生过半,半之受用无边。半中岁月尽幽闲,半里乾坤宽展。半郭半乡村舍,半山半水田园。半耕半读半经廛,半士半民姻眷。半雅半粗器具,半华半实亭轩。衾裳半素半轻鲜,肴馔半丰半俭。童仆半能半拙,妻儿半朴半贤。心情半佛半神仙,姓字半藏半显。一半还之天地,让将一半人间。半思后代与沧田,半想阎罗怎见。酒饮半酣正好,花开半吐偏妍。帆张半扇免翻颠,马放半缰稳便。半少却饶滋味,半多反厌纠缠。百年苦乐半相参,会占便宜只半。”这首诗形象地表现了折中调和的中庸哲学,知足常乐的人生态度和人生理想,所以就颇得读者的喜爱,其中也包括林语堂的欣赏,林语堂曾将它写进自己的著作《生活的艺术》之中,作为他所理解与认同的“诗意的栖居”。
  如果将这种表现了中庸之道的“半半哲学”置之不论,而单说其中“半”字的运用,却颇饶文字情趣,尤其在古典诗词中,“半”字还真是能者多劳,不时可以见到它们勇于担当方面之任,而许多“半”字的运用,的确能让我们半惊半喜,感叹于汉字的魔方,文词的魅力,半字的奥妙。如“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天半入云” (杜甫:《赠花卿》);“半湿半晴梅雨道,乍寒乍暖麦秋天 (宋黄公度:《道间即事》);“小姑昨夜巧妆束,新月半痕玉梳小” (元贯云石:《彭郎词》),“萧索半春愁里过,一天风雨尽啼痕” (明沈宜修:《绝句五首》)等等,都是如此。李白当年离开家乡四川,作有一首《发渝州》:“峨嵋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下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对于故乡的明月,他用的是“半轮”而非“一轮”,这也许是写实,但更多的则可能是艺术的需要,因为未满的“半轮”比已经圆满的“一轮”,更能激发作者自己和读者的审美联想与审美期待。“半轮”是留有余地的别样境界,“一轮”则是一览无余的水尽山穷,所以李诗人的后辈同乡与同道苏轼,在他的《送人守嘉州》中还要对前贤之作大加称道:“峨嵋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谪仙此语谁解道?请君见月时登楼。”千年之后我如此“解道”谪仙的“半轮”之语,不知坡仙是否会欣然同意而抚髯一笑?
  其实,在唐诗中“半”字的运用之妙,在乎一心,许多诗人对此都是情有“半”锺。白居易的《暮江吟》写道:“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夕阳秋水的美景历历如见。张继的《枫桥夜泊》吟道:“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他的夜半钟声,余音袅袅,引起不少诗人的钟声于午夜共鸣,如温庭筠之“无复疏窗半夜钟”,陈羽之“隔水悠悠半夜钟”,许浑之“月照千山半夜钟”等等,汇成一阕夜半钟声钟声半夜的交响曲,以至千年以后,我的同乡前辈王夫之在他的《读甘蔗生遣兴诗次韵而和之》一诗中,还要有疑而问:“刚吹楚水三生笛,谁打姑苏半夜钟?”又如晚唐诗人任翻 (一作“蕃”)游浙江天台山巾子峰,宿于禅寺,作《宿巾子山禅寺》之诗:“绝顶新秋生夜凉,鹤翻松露滴衣裳。前峰月映半江水,僧在翠微开竹房。”这是得到后人“任翻题后无人胜,寂寞空山二百年”的赞誉的好诗,但原诗中的“一江水”,就曾被人改为“半江水”,易“一”为“半”,大约是月出东山,山峰遮住了半江水月,这是实有之景,同时,恐怕也是月下之“半江”比“一江”色彩与层次更为丰富多样,也更为刺激读者的想象吧?对此一字之师,任翻口服心服,以后他又作《再游巾子山寺》诗:“灵江江上帻峰寺,三十年来两度登。野鹤尚巢松树遍,竹房不见归时僧。”言之不足,故重言之,日后他复作《三游巾子山寺感述》之诗:“清秋绝顶竹房开,松鹤何年去不回。惟有前峰明月在,夜深犹过半江来。”此诗的结句固然有刘禹锡《石头城》的“夜深犹过女墙来”的流风余韵,但也可见他对于“半江”意象之念念不能忘情。
  诗是年长的姐姐,联语为晚出的妹妹,但由于她们有谪亲的血缘关系,所以风景胜地的联语用“半”字之处也很多。“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这是山东济南大明湖的名联,为清人刘凤诰所撰,刘鹗就曾将它引用在其名著《老残游记》里。“两树梅花一潭水,四时烟雨半山云”,这是云南昆明市郊龙泉山麓黑龙潭公园的联语,为嘉庆举人硕庆所作,令人想起大观楼上,康熙时的布衣孙髯所撰长联中的“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秋霜”。而苏州的“闲吟亭”呢?它拥有的亭联是:“千朵红莲三尺水,一弯新月半亭风。”以上数联,可以说都深得“半”字之妙。宋代的开国宰相赵普说“半部论语治天下”。天下的诗与联当然绝非都以“半”字取胜,如杭州的三潭印月,其联语则是:“波上平临三塔影,湖中倒浸一轮秋。”“一轮秋”之月色可疑,应该是从李白的“半轮秋”偷取转化而来,但它为水中的秋月传神写照,广阔平面之湖与玲珑团癨之月大小映照,读来也别是一番滋味。
  宋代理学家邵雍有一首诗,题为《安乐窝》,其中有的是:“美酒饮教微醉后,好花看到半开时。”他原意虽仍是表现儒家中庸之道的哲学,但酒之“微醉”与花之“半开”的意象,也说明生活与艺术都应该留有余地,不要太满太溢,如此反而更令人想象,促人追求。我想,元代曲家的[一半儿]曲牌及曲词,大约就是深得“半开”的艺术的奥秘吧?如作者分别为张可久与徐再思的两首:
  
  海棠香雨污吟袍,薛荔空墙闲酒瓢,杨柳晓风凉野桥。放诗豪,一半儿行书一半儿草。
  ——[仙吕·一半儿·野桥酬耿子春]
  
  
  河阳香散唤吟壶,金谷魂消啼鹧鸪,隋苑春归闻杜宇。片红无,一半儿狂风一半儿雨。
  ——[仙吕·一半儿·落花]
  
  耿子春是张可久的朋友,生平不详。此曲写文朋诗友之间的聚会,少不了吟诗作赋,互相唱和题赠。“一半儿行书一半儿草”,可见他们以酒助诗以诗助酒挥毫落纸如云烟的逸兴遄飞之情状。徐再思之曲写暮春景象,“河阳香散”,用晋代潘岳任河阳令在城中遍植桃李花的故实,“金谷魂消”则指晋代石崇的爱妾绿珠跳楼而亡,暗用杜牧《金谷园》之“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诗意。“隋苑春归”,说的则是骄奢的隋炀帝早已败亡,而今隋代园囿之花木凋零,惟闻子规的啼鸣。“一半儿狂风一半儿雨”,这既是写自然景象,不也是借落花而抒情寄意,暗寓历史的雨骤风狂吗?
  一般性的写景抒情如此,写男女之情时,不论是恋情与欢情,或是离情与悲情,[一半儿]曲牌则有更多大显身手的英雄用武之地。美酒饮教微醉,好花看到半开,许多名篇俊句就络绎而来,构成了元曲中的另一番旖旎风光,别一道亮丽风景。在元曲的百花园里,在“一半儿”这一花种盛开的角落,我不妨一并摘来关汉卿手植的名为“题情”的四株:
  
  云鬟雾鬓胜堆鸦,浅露金莲簌绛纱,不比等闲墙外花。骂你个俏冤家,一半儿难当一半儿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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