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好花看到半开时
作者:李元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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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纱窗外静无人,跪在床前忙要亲,骂了个负心回转身。虽是我话儿嗔,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
银台灯灭篆烟残,独入罗帷掩泪眼,乍孤眠好教人情兴懒。薄设设被儿单,一半儿温和一半儿寒。
多情多绪小冤家,拖逗得人来憔悴煞,说来的话先瞒过咱。怎知他,一半儿真实一半儿假。
这是四支曲子缀为一篇的组曲,以抒情女主人公之“情”贯串全篇,刻画的是一位热恋与苦恋中的善良多感的少女形象,寥寥四首,足可抵现代的一篇出色的心理小说。而“一半儿难当一半儿耍”、“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一半儿温和一半儿寒”、“一半儿真实一半儿假”,全是从抒情女主人公内心的矛盾着笔,矛盾而统一,相反而相成,不仅使曲词富于心理活动的张力,也颇有心理表现的深度。郑振铎在《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中说:“像一半儿四首的《题情》,几乎没有一首是不好的,足当《子夜》、《读曲》里最隽永的珠玉。”如果还要内部纷争,评定高下,那么,哪一首能排名第一呢?我以为是第二首。它写男女爱情的泼辣大胆固然远胜唐诗宋词中的有关描写,令人心旌摇荡,它状人物心理的曲折变化,也可说妙到毫颠,难怪郑振铎在其另一部著作《中国俗文学史》中,要赞扬此曲表现男欢女爱是“俊语连篇,逸情飞荡”。七情六欲,本是人之常情,而男女之情更是天经地义,百咏不衰,但是,对于这种人生普遍共有的“艳情”,关汉卿也只写到“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便戛然而止,留给读者许多想象的余地,这就是美,而当今那些不堪入目的所谓“下半身写作”的诗作,与之比较相去何止云泥!
关汉卿不愧是元曲最重要的启幕人与主持人,不愧是中国古典戏曲的奠基者。明代何良俊《四友斋丛书》虽率先提出“元人乐府称马东篱、郑德辉、关汉卿、白仁甫为四大家”,后来又有人认为四大家中应列入王实甫,如明人王骥《曲律》就提出“王马关郑”之说,但应该还是以王国维的看法最为权威,可称定论,他说:“关汉卿一空依傍,自铸伟词,而其言曲尽人情,字字本色,故当为元人第一。”即以[一半儿]曲牌作词而论,正是因为有关汉卿示范于前,所以后人接踵而来,才有不少可圈可点之作,如查德卿[一半儿·拟美人八咏·春情]和徐再思的[仙吕·一半儿·春情]:
自调花露染霜毫,一种春心无处托,欲写写残三四遭。絮叨叨,一半儿连真一半儿草。
眉传雨恨母先疑,眼送云情人早知,口散风声谁唤起?这别离,一半儿因咱一半儿你。
德国大诗人歌德在《少年维特之烦恼》中曾经说过:“青年男子谁个不善钟情?妙龄少女谁个不善怀春?”查德卿之曲写一位少女给情人写信的情景,其过程是写而复撕撕而复写,其字迹是一半端正一半潦草,表现热恋中的心理可谓丝丝入扣。云情雨恨,眉目传情,这在今天可说是小菜一碟,但在封建社会却是男女之大防,异性之禁忌。徐再思曲写小儿女的眼去眉来,终于被人识破而以分离的悲剧收场,“一半儿因咱一半儿你”,自责与他责之中,蕴含了多少相思之情,怀念之绪,懊恼之思和怨恨之意啊!
然而,我以为最得关汉卿真传而且也最引人遐想的,是宋方壶的[仙吕·一半儿·别时容易见时难]:
别时容易见时难,玉减香消衣带宽。夜深绣户犹未拴。待他还,一半儿微开一半儿关。
前两句,化用李商隐《无题》诗“相见时难别亦难”和柳永《蝶恋花》“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之意,写思妇因怀人而香消玉减。夜已深沉,绣户犹未上拴,“一半儿微开一半儿关”,此情可待,颇有元稹《莺莺传》的“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之遗意。那天晚上后事究竟如何?她的意中人最终来了没有?作者写到门户“微开”与“半关”就戛然而止,作者既然隐身幕后,不作交代,其他的当然就只能让读者自己去想象了。
文学创作中有所谓“母题”,即传统的甚至是永恒的题材与主题,不同时代的作者都可以争相抒写而一展身手。以[一半儿]的曲牌歌咏爱情,与关汉卿、查德卿等人一脉相承,清人杨瑛昶的[北仙吕·一半儿]和同是清人的冯云鹏之[北仙吕·一半儿·新嫁娘],也可以顺便拈出而供读者奇曲共欣赏:
郎如春光妾如舟,河水清波一处流。情长情短几时休?思悠悠,一半儿莲红一半儿藕。
宝奁装就待春风,鸳枕鸯衾色色红。怎样鱼游春浪中?觑朦胧,一半儿猜疑一半儿懂。
前一首颇具民歌风,“莲”谐音“怜”,“藕”谐音“偶”,那是南朝乐府民歌的首创与惯技了。曲的抒情主人公是一位女子,也许还真是一位江南船娘?她和恋人的这一段情既然已经开花,最后结果了没有呢?作者只写到“一半儿莲红一半儿藕”,便没有了下文,对他们的过去既未详写,对他们的未来也更未涉笔,然而在短短的篇幅中,提供了广阔的联想与想象的天地。冯云鹏的[北仙吕·一半儿·新嫁娘],是共由十六支小令构成的组曲,上引者为第一首。它写新嫁娘对婚前生活的想象,似懂非懂,若明若暗,虽明白而神秘,既向往而忐忑,“一半儿猜疑一半儿懂”,真是恰到好处。如果像今日某些言之不足还以□□代之的作品那样,作十分裸露而低级的形而下的描写渲染,有如“儿童不宜”的三级片,那该是何等美感全无而大煞风景!
“一半儿”就是不到顶点,留有审美期待,刺激审美想象,中国美学所倡导的“含蓄”、“意在言外”、“有余不尽”等等,就正是如此。台湾女散文作家张晓风在她的新著《星星都已经到齐了》一书中,有一文就是以“一半儿春愁,一半儿水”为题,这大约是上述古代曲家所始料未及的吧?艺术的原理中外相通,十八世纪德国文艺理论家莱辛著有《拉奥孔,论绘画与诗的界限》一书,在这部文艺美学著作里,他以希腊雕像“拉奥孔”为例,认为作家艺术家应该“选择富有包孕性的那一顷刻”,而要避免描写“顶点”。他说:“在一种激情的整个过程里,最不能显现它的好处的莫过于它的顶点。到了顶点就到了止境,眼睛就不能朝更远的地方去看,想象就被捆住了翅膀。”承前启后的顷刻,包含过去暗示未来的顷刻,刺激读者的联想与想象的顷刻,如酒之微醉如花之半开的顷刻,元曲中的“一半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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