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漂木》的诗性直觉与奇诡思维
作者:叶 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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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木》虽然长达三千余行,但是在阅读的过程中,你会逐渐被它那些极富艺术魅力的诗句所吸引,为诗人那些令人匪夷所思的奇诡意象所震撼。正是在这种由于心灵和思绪的被激活,使这首有点令人望而生畏的长诗成为艺术欣赏的愉悦过程。
一首诗,无论是长或短,它首先必须使人在阅读的时候感受到一种诗性的内涵。这种诗性的内涵似乎很难用简单的几句话来概括和说明。作为阅读者,“心有灵犀”自然是必须具备的基本品格;而作为诗人,则是否具备一种诗性直觉的本能,可以说是从根本上决定他能否成为一个诗人的基本条件。有的人甚至写了一辈子诗,但却根本不具备这种诗性直觉的本能,因而他的“诗”实际上与真正意义上的诗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洛夫的诗性直觉的本能决定了他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诗人。虽然说诗性直觉的本能不能用明确的语言来加以界定,但是我们却可以从诗人的作品中随时随地地感受到这种诗性的弥漫和氤氲。
当洛夫为《漂木》写下“没有任何时刻比现在更为严肃”这句“开山”之词时,人们或许会以为他的“严肃”的话题会不会限制了他的诗性的挥洒。可是我们接下来所读到的“落日/在海滩上/未留一句遗言/便与天涯的一株向日葵/双双偕亡”,立即使他的“严肃”转化成了一种诗性的调侃与“解构”。原来他的“严肃”竟然是这样一幅“双双偕亡”的画面。我相信一切从我们生活过的这个时代走过来的人,或者多多少少受过一点文学艺术熏陶的人,都会知道在太阳和向日葵之间所存在着的微妙而固定的“关系链”。从杜甫的“葵藿向太阳,物性固莫夺”,到凡高笔下的那株阳光下被扭曲的向日葵,人们似乎已经习惯于把这两者之间的“关系链”锁定在某种主从的位置上了。洛夫竟然以如此简单朴素的语言,揭示了一种“双双偕亡”的境界,实在是有点令人不能不感到惊诧的诗性观察和感悟。
当然不必用“微言大义”的方式来阐述这些诗句究竟“所指”为何,但是我们应当从中感悟到一种诗性直觉的本能所产生的智慧。诗性直觉的一大特点就是,在人们习以为常的种种“关系链”中,它似乎出于本能地要寻求一种突破,一种改变现有格局的习惯性思维方式。“双双偕亡”四个字也许是洛夫在某一瞬间面对某种场景时产生的灵感和顿悟,但是当他把“落日”和“天涯的一株向日葵”联系在一起并构成这幅“双双偕亡”的画面时,这一“定格”所具有的象征性,便蕴涵了引人思索的无尽意味。
“双双偕亡”是一幅景象,一种画面,一种联想,一种境界,甚至是一种彻悟。它究竟表现的是悲凉还是悲壮?是实写还是虚空?这恐怕同样得由不同读者自身所具备的诗性直觉来加以体察和揣摸了。
诗性这种东西,固然是一种很难言说的属于艺术审美的“特异功能”,但它又确实是一种可以感触到的人人心中所有的东西。只不过由于受到某些外在的文化的或意识形态方面的影响作用,不同的人会因为这种影响而产生促进或促退的作用。我们曾经看到一些在步入诗坛初始时颇具诗性的敏悟的诗人,后来由于受到外在的文化和意识形态的干扰而走上了“麻木不仁”的甘当“传声筒”的可悲道路。洛夫的幸运在于,他始终凭着自身的诗性直觉面对世界而不受干扰,而且他还能够在自己的心灵领域日渐扩大它诗歌艺术的触角所涉及的范围。
诗性就是这样的,愈是得到自由的发挥和呵护,它就愈是能够“心潮逐浪高”,真正地印证了雨果所说的“比海洋广阔的是天空,比天空广阔的是心灵”所言之不虚。当洛夫以心灵的艺术触角伸向世界的每个角落时,他的那种心灵感应是如此的敏锐且极具穿透力。他的很多诗句,其表达和表现的情绪和意念,如果仅仅用“直觉”来加以解释显然是不正确的。但是在直觉二字前面加以“诗性”的冠词,则可以视为一种别具意味的指称。因为诗性不仅仅是一种“原生态”,它同时也蕴涵着文化的陶冶和提升。
如果可以把“漂木”这一意象作为诗人灵魂的具象化来看待的话,那么,这“一块木头”的经历,也就不妨看成是诗人灵魂经受洗礼与磨难的过程。洛夫之所以把长诗定名为“漂木”而舍弃原来拟定的“漂灵”,其主要原因正在于前者的具象化优势。“漂木”只不过是“一块木头罢了”,但它的“原生态”和“可塑性”却成为洛夫表达和表现其诗性直觉与感悟的一大优势。这块木头曾经在“一排巨浪高高举起的惊惶中”度过“琉璃多彩的岁月”,目睹了“在焚城的大火中化为凄凉的夕阳”。它又曾经作为“玄学派的批判者”出现,它“不见得一直是绝望的木头”,“它坚持,它梦想/早日抵达另一个梦,一个/深不可测的,可能的/叛逆”。随着时移境迁,这“一块木头”目睹并经历了千奇百怪的现实生存状态:“把麻木说成严肃/把呕吐视为歌唱/任何镜子里也找不到这种/涂满了油漆的谎言”;它是“曾夜夜/揽镜自照/做着栋梁之梦的/追逐年轮而终于迷失于时间之外/的木头”;“最终/被!择的天涯/却让那高洁的月亮和语词/仍悬在/故乡失血的天空”。这些对原诗的引用,只不过是删繁就简地概括了“木头”的某些心态历程而已。如果要想具体地体验和领悟它的由原生态的诗性直觉进入深层智性的哲思过程,就只有仔细地阅读诗歌文本而别无它途了。
洛夫的诗性直觉通过“漂木”的感受而得以体现,最突出的一个特点就是,在即时性和即兴性的感受中,让人们时刻体验到在生存的现时状态里,诗性是一种什么东西。
在触目可及的世事万物中,诗性的目光之所以不同于现实的反映,就在于诗性是一种游离于现实之外,或者说是附着于现实之上的属于诗人主观意念的东西。在现实中,“湿了的鞋子”同“落日”是扯不上任何关系的,但是当洛夫把它们置于下列诗句中,我们便会产生一种全新的感受和联想:
湿了的鞋子向一颗落日飞奔而去
除了衣袖上的泪水鼻涕
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制盐
尽管已经把这些诗句的“头”和“尾”都已经截去,但是我们依然可以读出这些诗句中所蕴涵的丰富内容,因为它使我们读懂了“飞奔而去”所包含的复杂感情和思绪,也了悟到“泪水鼻涕”和“盐”存在着的隐秘关联。洛夫就是这样,在一些表面上看似毫无联系的词语的组织和联结中,以一种对历史的回眸而生发出的诗性表达和表现,实现了对艰辛的生存状态的审视。个中流露出的悲怆与无奈,我们可以从他的前后文中得到更充分的知解。仅仅从所引的三行诗句中,我们读出了一种历史行为的过程,但是它的历史性却是在现场性的艺术表现中得到传达的。无论是“飞奔而去”的行动,还是“泪水鼻涕”的狼狈,乃至对“盐”的渴望,都由于诗人的诗性表达和表现而产生了耐人寻思的意味。洛夫的这种对普通事物的即时性和即兴性的“临场发挥”,使得他的看似朴实平淡的语言,往往产生令人惊诧的艺术效果。这也是他的诗性直觉的本能得以充分发挥的表现。
能够具体地感受到世事万物的客观存在,这是除了白痴之外每一个正常的人都具备的感知能力,而能够把一些孤立的事物之间的内在联系加以“去伪存真”的本质分析,则是理论家们显示能耐的领域。可是在诗人眼里,世事万物的内在联系却是无所不在的。在洛夫的眼里,由于“补网的人和漏网的鱼/同一命运,各自表述”而形成了诸如此类的“意象并列”:
西瓜。青脸的孕妇
凤梨。带刺的亚热带风情
甘蔗。恒春的月琴
香蕉。一篓子的委屈
地瓜。静寂中成熟的深层结构
时间。全城的钟声日渐老去
台风。顽固的癣疮
!举。墙上沾满了带菌的口水
国会的拳头。乌鸦从瞌睡中惊起
……
如此等等。这些颇具黑色幽默意味的“意象并列”,看起来有点像是诗人随意掇拾起来的“摆设”。可是仔细品味之余,你又不得不承认,正是诗人的诗性眼光,发现了这种无所不在的事物之间的内在联系。这种内在联系并不是我们通常所理解的“本质”,而是一种经过诗性处理后的感觉和体察。诗性既存在于世事万物中,诗人当然可以“随意掇拾”并予以“摆设”。问题只在于,这种掇拾和摆设是不是一种诗性的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