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漂木》的诗性直觉与奇诡思维

作者:叶 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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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这样的一种思考和联想会让人产生某些亵渎神圣的意味。其实,这样的亵渎正是佛语中“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互为说明的内涵。因为在时间之流中,任何一滴都不能代表“永恒”,但是,时间的永恒性又是因为存在着川流不息的“一滴”才得以呈现的。具备这样一种思想,不是让人们看“空”一切,而是要看到那“空”中之“色和“色”中之“空”。这同“实中之虚”和“虚中之实”是同样的道理。洛夫在《漂木》中许多奇诡思维之所以常常令人不禁拍案叫绝,就是由于他以“比天空更广阔”的心灵包容和涵纳世间万事万物的缘故。
  能够置身于生存状态之内并时时反顾内心感受,使洛夫的诗思具备强烈的现实感。但是在他进入某种超然物外的思想和意念飞翔之际,他又是一个以“王者”姿态驾驭文字的人。他的诗语所具备的“魔性”,即来自他的那种“心游万仞”的玄思异想之中。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对于时间的最真切的感受,莫过于对自己日渐走向衰老的生命的感慨了。所以当洛夫写下这些诗句时:
  朝如青丝暮成),发呵!
  我被迫向一面镜子走近
  试图抹平时间的满脸皱纹
  而我镜子外面的狼
  正想偷袭我镜子里的狈
  我们从中读出的,并不是简单的对自身个体生命衰老的忧伤,“被迫”是一种无奈,而“试图抹平时间的满脸皱纹”,则是一种颇费思量的行为了。时间的“皱纹”是什么?难道仅仅是自己脸上的痕迹?岁月的不平似乎是一种顺理成章的联想。而镜子外面的狼与镜子里面的狈,本就是“狼狈为奸”的,何以竟成了“偷袭”的关系,而且还统一在“我”的身上呢?这些奇思妙想的产生,或者可以从“诗趣”的角度来加以理解,但是我更愿意把它看成是洛夫对于生存中的“自我”内心状态的隐秘揭示。岁月流逝无法阻挡也无从挽留,而生命却是在无奈的顺应中矛盾着行进着的。时间的“狼”与生命的“狈”无法“为奸”,便只能以“偷袭”的方式出现了。
  时间与生命之间不能达成的契约就是时间无法赋予生命以“永恒”,因为生命的个体必将随时间之流而消逝。所谓“我欲抵达的,因时间而/不能及时抵达”,表达的正是一种生命对于时间的无奈。由于生命对时间的无奈,有时候甚至会化为一种怨愤。洛夫用一节诗既幽默又无情地调侃了自己一回:
  我一气之下把时钟拆成一堆零件
  血肉模糊,一股时间的腥味
  嘘!你可曾听到
  皮肤底下仍响着
  零星的滴答
  虽然这只是一次生命的插曲,但它的确是在调侃中对试图阻止时间之流的妄念实行的无情讽刺。洛夫绝不是止于“自嘲”,他是在揭示一种因无奈而产生的怨愤,然而,这又能怪谁呢?
  在时间与生命不能达成的契约这种矛盾中,诗人作为具体的生命形式,找到了“神”作为协调这种矛盾的裁决者。这就是洛夫所说的“诗人的终极信念,即在扮演这三者交通的使者”。在“致诸神”第一节里,洛夫一连用十个小节写出了种种无奈的现象并一连问了十个“神呵,这时你在哪里?”洛夫的声音质询并不单纯地求助于神,他其实是知道的,神就是尼采所说的,“它无所不在,但又不在任何地方”。基于这种认同而产生的诗思,使洛夫在许多具体的事物中写到了神的“在……,”,写到了神在“我的……”,但是洛夫绝对不是那种以简单的“意象罗列”和自我“展示”来填充诗行的蹩脚诗人。他的每一句诗行都是在相反相成中构成一种“意味”而耐人寻味的。像“在一窝蛇/一窝蛇拥着一团冷冷的梦取暖中/在地震/地震情欲突发时的颤抖中/在大雨和泪/大雨和泪的咸腥的纠缠中”;和在“我的皮肤上,以及/皮肤被翻过来再抹上盐的恐怖中/我的毛孔里,以及/毛孔吸进了太多谣言的噩梦中/我的肌肉里,以及/肌肉脂肪过度燃烧的忧虑中/我的血管里,以及/血管游进了一条黄河鲤鱼的诧异中/我的骨头里,以及/骨头断裂铿锵有声的骄傲中/我的魂魄里,以及/魂魄面前耸立一座蜃楼的迷惘中”。读着这些充满奇思异想和诗的灵性的诗行,人们不能不为洛夫这位“诗魔”的思维活跃的程度而惊诧。他几乎在自己的每一个器官里搜寻到了那些最能表达和表现自己的人生感悟的东西。而神,这个无所不在而又从不在任何一个地方的至高无上的尊者,对于洛夫来说,恰恰成为支撑他生活的一种信念,而不是某一个具体的“偶像”。
  洛夫自己正是一个在时间、生命和神三者之间游走的诗人。他的诗性的奇诡思维,也正是他在这三者间游走时产生的灵感和敏悟,成为人的存在之思。作为存在者的洛夫,他的诗性,他的思维,无疑地提供了一份极为丰富的精神观察的资料,可供一切有兴趣的研究者从中发掘出有益于世道人心,有助于人们对诗性思维的特点的认识和理解。
  在观察洛夫的诗性的奇诡思维方式时,最为重要的一点,也许就是认识和理解他始终坚定不移地依托意象发言的特征。许多具有“形而上”性质的哲理,往往会在他的意象表现中获得极为生动具体的传达。
  有关人在这个世界上的种种生存状态,是《漂木》中淋漓尽致地给予表现和传达的重要内容。对于“木头”的种种描述是一种“象喻”,而其后许多有关“我”的自白则是主观感受和体验的产物。一般来说,依托意象而表达和表现诗人的主观意念,是任何一个诗人都力求达到的基准水平线,洛夫的杰出之处在于,他在意象的表达和表现上,几乎从来不是以一种简单的“对应物”的方式出现的。譬如“木头”,一会儿是“散落在沙雕上的骸骨”,很快又变成“玄学派的批判者”;木头既“做着栋梁之梦”,又“与天涯的鱼群,海鸥,水藻/同时心跳”。用他自己的话说,“木头的面目模糊不清”,但却把繁杂的世事尽收眼底。我们从“木头”身上看到的,以及“木头”的眼中看到的,恰恰是一幅幅悲情与悲壮的人类生态图景。同一意象而具有如此丰富复杂的内涵,不能不说是洛夫在现实生活中对于自身的生存状态非常清醒的观察和体验。
  当洛夫的诗笔直接以“我”的身份作出自白式的陈述时,我们同样看到的是一幕幕富有戏剧性和矛盾冲突的真实的心态。“我被时间日夜追缉/躲入书本中又给一群圣人吓了出来”,这两行诗不仅写出了洛夫的真切体验,更是他之所以能够如此思想活跃地面对现实的一个根本因素。所谓的“圣贤之书”,所谓的“为圣者立言者”们的欺世盗名,无论是古代的或者现代的这类蠹虫们,其实都是一些有意无意地在现实社会面前闭目塞听的懦夫和伪君子。洛夫以自己的被“吓了出来”证明了他的良知和睿智,所以才能够挣脱精神樊离而生发出许多奇诡的诗性思维。
  洛夫说“我恍然大悟”,他的“悟”很多,且举其中一例:
  这是历史,无从!择的沉重
  时间,蛀虫般穿行其间
  门,全都腐烂
  脸,全部裱好悬挂中堂
  恶化的肿瘤在骨髓中继续扩散
  这一节诗对“历史”的诠释,摆脱了任何抽象的评说。“时间”而成为“蛀虫”,意味着对既往的“历史”所持的颠覆性评价。被时间的蛀虫所啃噬的历史,有多少真实的东西还值得人们玩味呢?“门”的腐烂,“脸”的裱好,“肿瘤”的扩散,几乎一无是处的“历史”,体现的只是历代统治者们为自己涂脂抹粉的伪饰,它同真实的历史相距何其遥远。这也许就是洛夫所说的“有时因远离自己/根本不欲抵达”的缘故吧。
  对于像“历史”这种概念的评说,洛夫同样是以他独特的诗性而奇诡的思维方式来实现的。应该说,他的那些具体而朴实的意象,本身都是人们眼中常见的事物,却由于他的诗性的介入和奇诡思维的启迪,使这些物象变成了各具艺术内涵的意象。而这些意象,又由于它们的象征性而激发起阅读者持续不断的联想,从而生发出许多意想不到的效果。《漂木》中许许多多这样的意象在阅读者心目中所激起的联想和想象,正是它丰盈的艺术生命力的最突出的表现。它的那些或平凡质朴,或诡异奇特的意象,常常引发阅读者的惊诧和沉思,产生一种经久不息的思绪和思考,证明了它的艺术生命力之所在。
  阅读《漂木》,不仅可以使我们进入和体察一个优秀杰出的诗人的心灵世界的丰富与博大,更让我们感受和敏悟到诗性直觉的魔力和魅力,窥测并触摸到奇诡思维所具有的穿透力和神秘性。洛夫的一些诗语的获得和显现,固然同他的勤于思考敏于感悟是分不开的,但的确有一种令人感到“得于天助”的神秘意味。这个话题也许是一个一时还解不开的谜,但它至少是值得关注和研究的话题。生活经验和艺术创作经验的积累,也许使一种潜在的“基因”得以爆发和升华,其偶然性则是难以把握的。
  我之所以选择诗性直觉与奇诡思维的话题切入对《漂木》的阅读感受,只是因为觉得这是一个值得研究和探讨的话题。不仅对于洛夫,对一切献身于诗歌的人,它也许都是一个常议常新的话题。
  
  2006.12.01完稿于扬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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