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木心意识流散文《明天不散步了》解读

作者:严僮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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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凭我的阅读感知,木心先生的这篇散文似乎有两个结尾,上述引文即是其中的第一个结尾。这个结尾是意味深长的,它是文章从开头写因买烟而引出散步,到散步结束返回途中又迷了路这一散步全过程中,头脑里那长长的一大段“意识流”的一个总结。作者凸显散步中的迷路,具有非常明显的象征意义,而且是双重的象征:一是象征现实的人生之路中“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二是象征人的意识,因为世界这么大,人生如此复杂无措,人就想凭自己的意识而理出个头绪来,或者说借助思考而找出其中的答案来,可结果一切都是枉然。原文中事物的“第一重意义”和“第二重意义”大致可分别与上述两个象征意义一一对应。两者相较,作者常常觉得自己更容易靠近后者,适合后者。然而,思考的结果同样是“迷路”,还平添了许多不可名状的哀愁,最终只是获得一个不是答案的人生答案:“生活是这样的,有些事情没有做,一定要做的……另有些事情做了,没有做好。”作为读者,我们能从木心先生的文章中得到如此朴素而又实在的人生启示,已经感到很满足很欣慰了。真理从来就是朴素的。人,无论贵贱贫富肤色,谁又能越过这一真理的地界呢?
  L.第二个结尾只有一句话,就是文章题目的文字:“明天不散步了”。这个结尾更有意思。上文所写全是“今天散步了”,最后却来一个大转折,“明天不散步了”,聪明的读者只要将这前后两者联系起来,就不难看出那里面蕴藏着多重的深刻含义:(一)对人是什么,人生是什么等等,反正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也还是“迷路”,从“明天”起就再也不去想它了。(二)“今天”真的没有想明白吗?从上文关于“生命”“哀愁”“生活”的人生警句看,也可以说已经想明白了啊;既然答案已经出来了,那“明天”还用得着再想(散步)吗?(三)对于一个有了“散步”(思考)习惯的人来说,“明天”不“散步”(思考)了,恐怕只能是说说而已,做得到吗?海子不是说“从明天起”如何如何,可实际行动不是正好相反吗?……
  从上述解读我们可以看出,作者将意识流文本的优势发挥到了极致,在《明天不散步了》这么一个不长的篇幅里头,容纳了多少的人生感知感悟啊!
  
  五
  
  从作品艺术形式的角度,木心的《明天不散步了》,除了首创用意识流手法写作散文以外,在构思、布局、行文、修辞等方面,也颇具独到的创新。
  从全文看,除了最后一句“明天不散步了”以外,写的全都是“今天”的散步。按常规的构思,这最后一个句子恐怕不会出现,散文的题目也应该是《今天散步了》;可作者偏偏在原本已顺顺当当收尾之后,再添上一句与上文内容相反方向行走的句子,并以这个句子作为文章的标题,使得文章的思想容量在原本已经很大很密集的基础之上,又大大地增加了它的浓度和沉重感,并使“今天散步”与“明天不散步”像两张粘胶带一般紧紧胶着在一起,再也难于剥离。如此奇妙之构思,实为罕见。
  木心散文的语言之独特,为许多批评家所称道。这篇《明天不散步了》因采用了意识流手法,而没有像《上海赋》那样能够充分地显示他那鲜明的语言特色,但木心印记仍然是依稀可识:用词讲究,语义丰沛,比如对造对了的屋子里可能住着又笨又丑的人和造错了的屋子里可能住着美丽的一家子的两个“担心”;行文简洁,快节奏,许多意思都是点到即是而不作任何展开,给读者留有宽裕的想象和再思考再创作的余地;短句多于长句,时有饱满的哲理性警句冒出来而引起读者久久的心理共鸣;比喻奇特隐晦到了简直不可解读的程度,等等,等等。“……犹如墓碑上倚着一辆童车,热面包压着三页遗嘱”。这是一个典型的意识流比喻(区别于一般的比喻,在伍尔芙小说中也会读到类似的句子),初看觉得云里雾里,让人摸不着南北。首先是找不到或确定不了它的本体。细细地往上文寻觅,一时又难于断定本体的起始文字。经再三琢磨,觉得应是从“任何事物”开始,整个比喻句便是:
  
  任何事物,当它失去第一重意义时,便有第二重意义显出来,时常觉得是第二重意义更容易由我靠近,与我适合,犹如墓碑上倚着一辆童车,热面包压着三页遗嘱。
  
  其次,即使这一比喻句已完整地呈现在我们面前,可怎样准确理解这个句型奇异,含意隐晦至极的句子,又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在此,我们恐怕只能做出初步的大致意义上的以下解读。这实际上是两个相关的比喻句套叠在一起,且省去了一些词语,拆开来并补充完整就成了:
  
  任何事物,当它失去第一重意义时,便有第二重意义显出来,犹如墓碑上倚着一辆童车;
  时常觉得是第二重意义更容易由我靠近,与我适合,(可事实并非如此,其结果犹如)热面包压着三页遗嘱。
  
  至此,我们从两个不同的角度对原文语句分两步走作了梳理,才把意识流形态的比喻句转化为大致接近于常规形态的比喻句,比喻中虽还不乏意识流色彩较浓的象征暗示,但此时再来作进一步的解读就不会有太大的障碍了。
  
  六
  
  最后,觉得还极有必要对《明天不散步了》的标点符号的奇特用法作点儿研究和分析。否则,对这篇散文的解读和赏析,就会留下一处十分显眼的空白。
  细心的读者一定已经发现,木心先生的这篇近四千字的散文,竟然一段到底,且总共只用了两个句号,都在文章的结尾处。行文中间,除了极个别地方出现过几个顿号、问号和省略号以外,其余的那几百处需要用标点的地方,清一色的全是逗号。
  真可谓是奇哉,怪也!而这究竟是为什么?是标新以显示与众不同,还是故弄玄虚,使读者难堪,还是实实在在出于表情达意之需要?其奥妙又在何处?
  若要回答这些问题,就得将分析的思路回到作品所采用的创作方法这个根本点上,亦即本文第二部分所提到的“意识流”手法。意识流文学的师奶伍尔芙说过:人的“头脑接受着千千万万个印象……这些印象来自四面八方,宛如一阵阵不断坠落的无数微尘……”由此可见,意识流心理现象的一个重要特点是,由那些时空交错纷繁复杂的意识所汇合而成的“流”,是流量密集、流速极快的,在某个流程之内又是连绵不断的。作为以文字为载体的文学作品,要真切地表现人物意识流动这个特点,就必然要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形式手段来为其服务。文章外在结构形态上,不分段落,全文一段到底,已经是出于这样的需要。但光是一段到底,还远远不能真切地表现出作者内心意识流动的密集而快速的状态,于是,作者就在“一段到底”的基础上,再来个“一逗到底”,使得这篇散文的行文就像一辆快速前行的列车,直奔终点,中间大站小站一律不停。文中的那些逗号,已经不再是标点符号中的常规用法,亦即不再具有句子中间的停顿这样一种表意功能,而仅仅是便于读者朗读过程中呼吸换气罢了。
  在木心先生之前,意识流文学对于标点符号的运用有两种方式。一是取消标点,即不用任何标点符号。这当然更接近于意识在人脑中繁乱交错地快速地流动的原始状态,但读者阅读这样的作品时,障碍实在太大了,连该在什么地方稍作停顿吸一口气都无法确定。另一种表面上看与现实主义作品中对标点的常规用法毫无差别,但当静心解读作品所蕴涵的意义的时候,就会发现,作者已故意将文章中的一部分标点的外在符号与内在表意功能错位了。比如某个文句的后面,作者明明是用一个句号将它与下文断开了,但读者解读的时候,根据上下文的意思,则必须把它替换成逗号,让下一个句子紧接上去,否则,就无法靠近这两个句子的原意,更无从解读整个作品。英国女作家伍尔芙的意识流小说《墙上的斑点》中,有不少标点的用法就是如此。
  同是意识流文学在标点符号的处理上,木心散文《明天不散步了》除了行文中间个别地方用顿号、省略号,除了结尾处用了两个句号以外,其余全用逗号,这在意识流手法中也可谓是一个独创;而且,与上述两者相比,既不失意识流动的真相,又在某种程度上为读者的朗诵和解读提供了方便,可谓是一举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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