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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意识流散文《明天不散步了》解读

作者:严僮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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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的一段叙述和议论,则是由上述经历和感受而触发的人生顿悟。
  “和平年代,诸国诸族的人都这样相安居、相乐业、相往来……战争爆发了,人与人之间不再窘不再歉意不再尴尬,所以战争是坏事,极坏的事。”木心的思想与常人是多么地不同啊,他由身在异国他乡的陌生感和尴尬相而联想到了战争与和平。不同国籍不同种族的人,彼此有点儿陌生,这正是和平年代带给世界各国人的福祉;一旦战争爆发,这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与战争相反的是音乐,到任何一个偏僻的国族,每闻音乐……便似迷航的风雨之夜,蓦然靠着了故乡的埠岸。”作者所在公寓地下室住着一个打杂的美国老汉,吹的口哨“全是海顿爸爸,莫扎特小子,没有一点山姆大叔的味儿”,“我也吹了,他走上来听,他奇怪中国人的口哨竟也是纯纯粹粹的维也纳学派”。这个小故事有力地证明,音乐是没有国界的。除了音乐以外,还有“人的哭声、笑声、呵欠、喷嚏,世界一致”。可语言不是,世间“形成了二三十种盘根错节的语系”,又设立了“许多语言学校,也沉寂,闷闷不乐地走进走出”。至此,作者对这个世界上不同国家不同民族的人相处与交往,发出了由衷的感慨,其间有欣喜,也不乏遗憾。
  D.为避免行文上的呆板,以及由此而带来的阅读上的疲劳,作者一改前面几个层次由所见引出所感的写法,这一次采用的是类似于演绎法的行文格式,先亮出作者的人生感悟,然后再慢慢叙述相关的事。
  “生命是什么呢,生命是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
  ——这是木心先生对纷繁复杂“剪不断,理还乱”的人生既模糊又清晰的独到感悟与精辟概括,或者说是一种睿智之至的人生答案。只要是人,只要是有头脑会思考的人,尤其是有了一点儿人生阅历上了点儿年纪的人,读到这样的句子,无不眼前一亮,心头便会像回音壁一般发出迅速而响亮的回应。是啊,老先生您说得真是绝啦!面对没有尽头的时间,面对无边无际的宇宙,面对纷乱的人世,生命个体是显得那样的渺小与无奈……倘若不去想它倒也罢了,一旦思及,便令人感慨不已。
  接着,作者说自己常会迷路,“要去办个事或赴个约,尤其会迷路”。那么他的思维呢,是否也会迷失?别着急,读完作品的全文自然就会知道。
  E.这时候,夜已经深了(作者的这一次散步是从下午开始的),而散步还在继续,意识也依然在不停地流动,可“散步初始时的清鲜空气中游泳感”却没有了。在闻到了一阵花香,环顾四周不见有成群的花的时候,意识“神速引回学生时代的春天,那条殖民地的小街”,那里有花铺、书店、唱片行、餐馆、咖啡吧,有经商的犹太人,有酗酒行乞的白俄人,有已告觖绝的恋人,有满怀凌云壮志的同学……当年,木心就在这条街上的学院就读(一九四六年,木心进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西洋画系读书),“三年制专修科我读了两年半,告别学院等于告别那小街,我们都是不告而别”。(为什么只读了“两年半”,又为什么“不告而别”,这里蕴涵着木心青年时代的一段不为许多人所知的人生经历。据笔者初步考证,上海杭州一带解放前夕,木心曾投身于迎接解放的地下工作。)三十年以后,曾去寻访当年学院的旧址,可“不见那条街,学院也没有,问来问去,才说那灰色的庞然的冷藏仓库便是学院旧址”。“为什么这样呢,街怎么会消失呢”……字里行间,充满着作者对祖国对母校对远去了的学生时代的怀念与感叹。
  F.在作者散步的路上,很少行人,即使出现行人,也都走得很快,“我慢了就显示出是个散步者,散步并非不良行为,然而一介男士,也不牵条狗,下午,快傍晚了,在春天的小径上彳亍,似乎很可耻”。(坦率地说,我写这篇赏析文章,是在对原作读了好多遍,又作了大量的书头笔记,是在对木心的这篇意识流散文大致心中有数,并有了自己的阅读感悟以后才动的笔。可是对原作中的上述几个句子,尽管读了几十遍,依然觉得没有解读的把握。比如“可耻”一词的含义到底是什么,是不是像海外一些评论家所说的那样,木心是在用“否定”来表达“肯定”?还是假设以常人的眼光看来,你不牵条狗散步[休闲],而独自无目的地散步[思考]是“可耻”的?这我不敢肯定。不懂装懂,牵强附会的解读非我所愿。因此,我想这里还是以“存疑”为妥。文字深奥,思想深刻的作品原本不是一个人一次就能探究穷尽的,更何况是此类作品中的意识流文本。)
  G.这时,作者闻到了草叶的香味,一看,发现是路边的草地刚用过刈草机,“那么多断茎,当然是够形成凉涩的沁胸的清香,是草群大受残伤的绿的血腥啊……”人们为了让草地看上去因平整而更加美观一些,常常是每过一段时间就要用刈草机将草丛剪平,可谁想到过这样做是对无数绿色生命的一场“血腥”之举?从中我们不得不佩服作者那透过现象看本质的思维的穿透力,同时也为作者对自然生命的慈悲情怀所深深感染。
  H.由户外散步而想到人与屋子的关系,或者通过屋子看人。“我们人类早已不能整日整夜在户外存活”,工作、睡眠、恋爱、生育,以至死亡,都必须有屋子,而“琼美卡区的屋子都有点童话趣味,介乎贵族传奇与平民幻想之间”,是“贵族下坠摔破了华丽,平民上攀遗弃了朴素”之后形成了这个样子。其间,还有一些屋子的线条轮廓、材料质感与表层涂色之间存在着错误,继而担心那“错误的屋子”里面是否住着“聪明美丽的一家”,而“造对了造好了的屋子”里面住的会不会是“很笨很丑的几个人”。木心先生的联想和想象能力真是够丰富的了,且想得又是如此的细致和深入。如果我们的读者受作者的启发,在此基础上再延伸一下,拓展一番,则必然会收获多多。
  “教堂中走出神父,寺院台阶上站着僧侣,就免于此种形式上的忧虑。”在作者看来,世间只有教堂与神父、寺院与僧侣,屋子与住在这屋子里的人之间,才是高度统一的,和谐一致的。除此之外的俗人呢,就不一定了,其中免不了存在着许许多多的错位。是的,错位,人生的错位何其多也,恐怕远不止于是屋子与住者之间吧!
  I.与屋子多少有点儿相似的是纪念碑或塔(塔是纪念碑的一种吧)。可“纪念碑不过是说明人的记忆力差到极点了”;塔“只供眺望”,或“可供登临极目”,而“不许人居住”,“新落成的塔,众人围着仰看”,此后便“一年年模糊其命题”,只是“徒然地在矗立着,不可歌不可泣的宿命的孤独才是塔的存在感”。古今中外,人们总是为了纪念某个重大事件或某个可歌可泣的英雄人物,才花钱出力建起了碑造起了塔,以示纪念,以提醒人们记住。而木心则来个逆向思维,三言两语就击穿了问题的实质,借对纪念碑和塔的事与愿违的悲哀的结局的描绘,折射出人性的普遍的弱点。
  J.散步“回来时,走错了一段路”,“两点之间不取最捷径的线,应算是走错的,幸亏物无知,物无语,否则归途上难免被这些屋子和草木嘲谑了,一个散步也会迷路的人”。“幸亏物无知”之类的话,散文的开头已出现过一次,临近结尾,又出现了,似乎可以视作是一种类似于传统写作手法中的“前后照应”,事实并非如此。因为意识流散文绝无可能像传统散文那样内容集中、思想单一、线索清晰、结构圆隐。此处字面上说“幸亏物无知,物无语”而没能“嘲谑”散步迷路的人,而从实际的表达效果去感知和分析,则已经“嘲谑”了。“嘲谑”什么?不是嘲谑“散步”中的迷路,而是嘲谑“意识”流动中的“迷路”。
  
  K.一个散步也会迷路的人,我明知生命是什么,是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所以听凭风里飘来花香泛溢的街,习惯于眺望命题模糊的塔,在一顶小伞下大声讽评雨中的战场——任何事物,当它失去第一重意义时,便有第二重意义显出来,时常觉得是第二重意义更容易由我靠近,与我适合,犹如墓碑上倚着一辆童车,热面包压着三页遗嘱,以致晴美的下午也就此散步在第二重意义中而俨然迷路了,我别无逸乐,每当稍有逸乐,哀愁争先而起,哀愁是什么呢,要是知道哀愁是什么,就不哀愁了——生活是什么呢,生活是这样的,有些事情还没有做,一定要做的……另有些事做了,没有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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