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创造美学幸福的作品
作者:张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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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并不漂亮,但她是个性感少女;她那温润白皙的双腿和洁白可爱的脖子在令人难忘的瞬间与我那肤色棕黄发红、充满生气的……洛丽塔……交互唱和。……她眼睛骨碌碌地转,用手背擦擦她的脸蛋儿,又拉拉她裙子的滚边,最后把她那瘦削的动来动去的肩胛骨冲着我。(旅馆大堂遇见的陌生女孩)
从她身上可以看出性感少女的魅力中的一些基本成分,比如,青春发育期的完美的身材,情意绵绵的眼睛和高高的颧骨。她那光滑的红棕色头发……她那娇嫩的乳白色脸上的眉眼,包括粉红色的嘴唇和银鱼似的睫毛。(比尔兹利的邻居,法国少女伊娃•罗森)
为亨伯特所倾倒的是用诸如“黄色的汗毛”、“娇嫩的皮肤”、“缠结的睫毛”、“瘦小的臀部”、“高高的颧骨”、“瘦削肩胛骨”这样的词汇描摹和概括的,那些乳臭未干、瘦骨嶙峋的黄毛丫头;而为他所讨厌的则是“肥胖臃肿、短腿巨乳”,“生着南瓜或梨子乳房的”“肥大的屁股、滚圆的膝盖、丰满的胸部”的成熟女性——无论小女孩、少女、成年女子,“丰满”在亨伯特的眼里永远是女性的不可救药的缺陷。显然,这里所谓的“性感少女”(有译成“小仙女”“小宁芙”的) 不但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女性美,而且全然颠覆了通常意义上的“性感”含义!至此,我们似乎悟出了些什么:纳博科夫再三说他的小说无涉思想和道德,只涉及美,就是要读者不要误入他表面情节的圈套。就像古希腊人把与传宗接代的功利无关的同性恋看成是最纯洁的爱情,唯美主义者王尔德的同性恋和在两性之间只注重嘴唇区这样形而上的性感一样,一向崇尚唯美的纳博科夫也是通过这样一个表面上畸形的爱恋故事来创造能带给他“直截了当称之为美学幸福的东西”——形而上的爱和纯粹的美,而无涉肉欲的、摆脱动物性和功利性的爱才称得上这样的爱和美!还用得着纳博科夫明说么?时不时地称洛丽塔为一个“幻想的天使”、一个“理想化的里维埃拉”、一个“虚构的、不实的”幻像,一种“近乎超自然的范畴”“有近乎超自然的光彩”,“山谷里的一道回声”,清楚不过地显示了她的形而上的意义及亨伯特对她的形而上的迷恋。在洛丽塔已经逃离的第二部第二十七章,纳博科夫通过亨伯特之口道出了这种爱恋的“安全性”的实质(其实正是非功利性):
确实,未成年的少女所以对我具有魅力,也许并不怎么在于她们的纯洁、幼小、不得接近的小仙女似的美貌有多清明澄澈,而在于那种情况的安全性,因为在那种情况下,无限的完美填补了极少赐予和极多的许诺之间的空白——那许多永远也得不到的灰色玫瑰。
集美丽、可爱、早熟和粗俗于一体的洛丽塔被赋予了一身的神圣和灵光,委实具有那种超凡脱俗、变幻莫测的灵性和美质。
与《洛丽塔》的内容相关,这部小说最显著的、全局性的艺术技巧就是戏仿。作为学者型的作家,纳博科夫多才多艺,对文学的精通更是他大学文学教师的本业。但他并没有为丰富的文学知识和理论所禁囿,就像猴子的牢笼对创作《洛丽塔》的启发一样,他视文学传统与他创作的关系,从来就是“正视牢笼而不为牢笼所束缚”。《洛丽塔》中戏仿,首先就是对多种文体类型的戏仿。
比如色情文学。是的,就像纳博科夫的大多数小说中人物总是遭受着伊甸园中那条绿蛇的致命诱惑那样,《洛丽塔》也写了情欲,小说中对亨伯特之于洛丽塔那种充满情欲的畸形心理的渲染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但就此而已,就像上文所述,它是有情欲而不淫秽,而且煞有介事地引经据典:用来作比的但丁对比阿特丽斯、彼特拉克对劳丽恩的爱,恰恰是著名的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的范本!而且就亨伯特与洛丽塔的关系来说,尽管小说中充满了亨伯特喋喋不休的自谴,但其中也不无玄机,并非以继父对继女的乱伦可一言蔽之。小说中写到,无论是与父母同车外出时“突然她的一只手悄悄地伸到我手中”,还是洛丽塔随母亲出发去营地前气喘吁吁跑回楼上继父的房间“扑到我的怀里”,抑或是在“着魔的猎人”旅馆的第一次交合,都是由早已拥有“不为成年人所知的年轻人的秘密世界的一部分”——偷吃禁果经历的洛丽塔首先“勾引了我”。在洛丽塔看来,这与“成年人为了传宗接代所做的事”“毫不相干”,这只是年轻人盼望长大、主宰自己命运这种寻常心理的形象表现而已。与洛丽塔要“走向未来”相对应的是亨伯特要“回到过去”——把洛丽塔戏拟为安娜贝尔,于是“时间术语代替了空间术语”,双方不期而遇,年龄的落差在这种玄机安排中被削平、被消解了。与此同时,所谓的色情、淫秽和色情文学的传统模式也统统在这种时空混淆、不无“正当”和“纯洁”的游戏中解构了。
不只是对色情文学,《洛丽塔》还有对传统回忆录、忏悔录、答辩状、美国现代公路小说、侦探小说(请看结尾几章谋杀奎尔蒂的惊心动魄的描述)的戏仿;对作者或赞赏或反对的诸如巴尔扎克、屠格列夫、陀斯妥也夫斯基、普鲁斯特、乔伊斯、弗洛伊德、萨特等文学家、思想家的戏仿;作为经典的纯文学对众多通俗文学的戏仿。
《洛丽塔》艺术技巧上另一个显著特点是叙述的巧妙、简洁。纳博科夫是个公认的文体家,他的语言细腻、精致、深邃、优雅。除了叙述大框架是借托或戏似在押犯人给检察官、陪审团的自白之外,呈现在《洛丽塔》中以下几点足可以见出纳博科夫在叙事技巧上的追求:第一,灵活自如的人称变化。就整部小说叙述人称来说,主要是第一人称“我”,但或为了描摹作为主人公的“我”的心理活动的需要,或为了造成一种超脱的批判效果,作者在“我”叙述的同时,任意地、随时地改变叙述人称。类似“她刚低下头,把褐色的卷发垂到我坐的那张书桌前,嘶哑的亨伯特就可耻地仿效有血缘关系的亲属之间所作的动作,用一只胳膊搂住她”。这样第一和第三人称交织混用的例子在小说中比比皆是。第二,对话夹杂于叙述之中。无论是第一人称还是不露痕迹地转换成第三人称的叙述中,纳博科夫都可以完全不顾传统的所谓的“直接引语”和“间接引语”的约束,巧妙而又成功地将对话插入其中。试看:
我突然灵机一动,把我从夏洛特的遗物中找出来的一张夏洛特的小照片拿给宽厚的、轻信的法洛夫妇看。她坐在一块圆石头上,在被风吹起的秀发间微笑。那是一九三四年的四月,一个值得记忆的春天照的。当时我因为公务到美国来,曾有机会在皮斯基住了好几个月,我们相识了——产生了一场疯狂的恋情。唉,当时我已经结婚,而她也和黑兹订了婚;可是等我到欧洲以后,我们通过一个如今已经去世的朋友互相通信。琼望着那张照片小声说她也听到过一些传闻,随后一边望着,一边把它递给约翰。
——这是小说中一段纯属子虚乌有的亨伯特捏造的经历,目的是给人一个洛丽塔或许是他的亲生女儿的假象。但通常人们认为是如此复杂的事情纳博科夫叙述得多么简洁、干净!第一句是第一层叙述;第二句是描绘,应该是摹写法洛夫妇看了照片后的感受;从第三句开始是“我”在对法洛夫妇讲述那段伪造的经历,是对话内容。最后一句又回到了第一层叙述。
第三,凝聚了激情和想象力的心理叙述。纳博科夫小说往往从一开始就把故事的结果讲给读者听了,也就是说,他从来不靠情节或卖关子来制造悬念的。他的作品最动人之处,是那些繁复而优雅的语言,和与这种语言相关的激情和想象力,这种充满着想象力和激情的语言淋漓尽致地彰显了人物的内心世界。如“我心里对大自然的唯一的怨恨就是我无法把我的洛丽塔从里朝外地翻过来,用贪婪的嘴唇去亲她那年轻的子宫、她那未经探究的心脏、她那真珠质的肝脏、她那马尾藻似的肺和她那一对好看的肾脏”这样的心理叙述,即便无法排除“贪婪”和“情欲”这类型负面的理解,我们仍不得不承认他的想象力的奇崛、多彩,他的激情诉诸语言的能力,他夸张地展现内心活动的雅致、到位。
早在出名之前,纳博科夫就在一篇评论文章中阐发了自己的文学观:“历史是什么?梦和灰尘。对一个小说家来说,有几种处理历史的方式?只有三种。他可以绞尽脑汁地挖掘和联结所有相关的事实和细节,以此来讨好那难以捉摸的逼真摹写的缪斯;他可以通过把过去处理成现在的戏拟,以此纵情在滑稽和讽刺的游戏中;他也可以把信手拈来的木乃伊交给他的天才托管——当然他得有天才,以此超越时间的一切因素。”他还有一个著名的观点:伟大的小说都是伟大的神话。是的,《洛丽塔》无疑是一部承认和褒扬人类丰富的思想和丰富想象力的伟大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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