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狂风与雕塑

作者:庄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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塑,却不会为追求流动、奔放的生命所满意,而欲与之分离,这便更加重了灵魂的寂寞——这是人类永恒的困境。寂寞中的诗人唯有将视线仰望天空中的另一理想状态。
  谁与我同享暮色的金黄然后一起退入月亮宝石?
  这一句诗的重复出现,使诗思在贝多芬的狂风激越之后,又回到巴赫的赋格的庄严。如果说诗句的第一次出现,是一种神奇的大自然景观的描绘,那么,这里的重复出现,由于有了前面的生命与灵魂困境之探求的铺垫,它已指向一种永恒的诗境的寄托。金黄暮色的缓缓流散,抚慰着狂风的不安,月亮宝石的永恒光泽,卸去了雕塑的不堪负荷的沉重——而金黄暮色的缓缓流散,又似乎是为了使诗人的灵魂与生命一同归人月亮的超越,宁静。所有的苦难,所有的冲突,都将在月亮宝石的光泽中,得到化解,得到和谐。这里“谁”的询问的回应,显然只能是诗人伟大的诗篇,在那些不朽的文字中,既不息地流动着诗人金黄质地的生命,又在一行行文字的建筑中,雕塑起宝石般永恒的灵魂寓所——在这一意义上,诗永远是一种极致与最高的艺术。
  “而愈益沉重的却只是灵魂的寂寞。/谁与我同享暮色的金黄然后一起退人月亮宝石?”的诗境,实堪媲美对称于但丁《神曲》中的“甜美的天空像东方蓝宝石/它聚集了一切的宁静,安详/以及初转第一轮的无限纯洁”。但丁的这数行诗曾引得博尔赫斯折腰,无条件地赞美不已。这里意味深长的是,但丁与昌耀这两位伟大诗人的诗句,同时亦宿命地成为了他们的历史象征:但丁蓝宝石天空的第一轮初转后,迎来了一个明亮的早晨与灿烂辉煌的文艺复兴时代;而昌耀的金黄的天空,亦是中国新诗史上最辉煌的时代——二十世纪下半叶是属于大诗人昌耀、洛夫、北岛以及天才诗人海子的时代,然而,似乎违背了自然的节律,与这个金黄季节相呼应的,亦同时是它的无限美好的暮色。昌耀于二零零零年三月二十三日的弃世,实际上标志了大陆诗坛一个黄金时代的结束,从此,几位伟大的诗人与他们的诗章退入了夜空永恒的月亮宝石,而商品经济与大众文化的喧嚣覆盖了大地。
  随着赋格的节奏,诗的第六节,那个蓬头的旅行者亦复出现了。虽然他的循环线路比西西弗斯的推石有着更为丰富的轨迹,但对命运的蔑视、改造,在本质上是相通的。现在,他在高迥的内陆所席卷的生命的狂风似乎已平息,他所面临的,是一个狂风之后的荒凉世界:
  不见村庄。不见田垄。不见井垣。
  远山粗陋如同防水布绷紧在巨型动物骨架。
  沼泽散布如同鲜绿的蛙皮。
  这个旅行者似乎走到了世界的终结,或回到了原初,一切都有待重新开始。“鲜绿的蛙皮”这一湿润的意象出现在如此荒凉灰色的背景上,给人的印象是如此之深,它再一次强调了大自然生命的顽强,不可凋谢,以及随时准备开始的新的一轮的跳跃。
  一个挑战的旅行者步行在上帝的沙盘
  诗思发展至此,我们不妨把这个挑战的旅行者看作狂风与雕塑交铸后的诗人自己的形象:他怀着一种新的永恒的信念,迈开了雕塑一般坚定的步子;而他的内部仍回旋着狂风一般强悍的血液——既然命运给予了这片荒芜,那么,我就以我的诗来重新赋予这个世界价值与意义——亦由此,诗人以他的诗向上帝亮出了他挑战的剑。
  河源 一群旅行者手执酒瓶伫立望天豪饮,随后
  将空酒瓶猛力抛掷在脚地高迥的路。
  一次准宗教祭仪。
  仿佛一个巨大轮回的对接,现在,诗境又回到诗人曾垂立身影的“河源”,但孤独与寂寞似乎已不再。因为一种新的信仰,引来了一群旅行者,他们仰天豪饮的酒精的火焰,仿佛从世界的边缘反弹回来的狂风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并且由于这豪饮,所有的一切一同加入了一种新的形式的流动——诗的生命的流动——一种流动着的永恒。将空酒瓶的猛力抛掷的举动,意味着诗人与过去一段岁月的决然告别——然而,今天我们或许可以这样说,这所迎接的未来,却是此时的诗人始料未及的,是一个平庸的享乐至上的商品经济时代,它与披着一身理想色彩,兴冲冲地破门而入的诗人构成了一种荒诞的对比,并将诗人的后期再次压缩回了内部求索的幽晦闪烁之中。但无论如何,此时的诗人是值得我们为之高兴的,他正屹立于青藏高原与时代洒予他的人生的金黄色泽之中,他的生命是如此的饱满丰厚。而诗人之所以把眼下这酒神醉舞的状态称为“一次准宗教祭仪”,除了表明一种坚定的信仰外,或许还想指出它与传统的宗教的区别:这一次所祭祀的是人对自己永恒的诗意生命的信念。
  一地碎片如同鳞甲而令男儿动容。
  内陆漂起。
  昌耀的这首伟大的抒情诗,它的丰富的意蕴和强大的张力,使得它向着众多的角度、坐标而敞开。我的这篇文字只是从其中的一个角度、一个坐标为读者开掘了一条隧道。现在,我们面前所对的这“一地碎片”,不妨可看作涅槃后的诗人从雕塑——过去已凝固的岁月挣脱后的遗物。然而,过去的岁月与苦难,又不是轻易就能告别的,它毕竟曾鳞甲一般庇护铸造了过去的生命,生存,并孕育了今天的黄金岁月。由狂风而雕塑是诗人一生的总体轨迹,但在每一个阶段,局部,狂风与雕塑又是如此复杂地交织,幻变,甚至成某种混沌状态,《内陆高迥》这首诗篇亦是如此。“内陆漂起”,或许,可理解成昌耀所期待的最终雕塑的形成过程,虽然此时的诗人立于河源,但在他的深远的幻觉中,世界已化为汹涌澎湃的海洋——狂风力量的又一种表现形式,而他的内陆——诗的内陆,正从其中平缓而庄严地升起,它仿佛是又一次的造山运动,重新凝固了青藏高原,以及为汉唐光焰所曜照的广阔的西域。并且,由于它的没有限度的浮升,凸起,不仅在坚定地逼近着天空的月亮宝石,而且得以向着一个无限的时间与空间敞开。
  
  附:
  
  内陆高迥 昌 耀
  内陆。一侧垂立的身影。在河源。
  谁与我同享暮色的金黄然后一起退入月亮宝石?
  孤独的内陆高迥沉寂空旷恒大
  使一切可能的轰动自肇始就将潮解而失去弹性。
  而永远渺小。
  孤独的内陆。
  无声的火曜。
  无声的崩毁。
  一个蓬头垢面的旅行者西行在旷远的公路,一只燎黑了的铝制饭锅倒扣在他的背囊,一根充着手杖的棍棒横抱在腰际。他的鬓角扎起。兔毛似的灰白有如霉变。他的颈弯前翘如牛负轭。他睁大的瞳仁也似因窒息而在喘息。我直觉他的饥渴也是我的饥渴。我直觉组成他的肉体的一部分也曾是组成我的肉体的一部分。使他苦闷的原因也是使我同样苦闷的原因,而我感受到的欢乐却未必是他的欢乐。
  
  而愈益沉重的却只是灵魂的寂寞。
  谁与我同享暮色的金黄然后一起退入月亮宝石?
  
  一个蓬头的旅行者背负行囊穿行在高迥内陆。
  不见村庄。不见田垄。不见井垣。
  远山粗陋如同防水布绷紧在巨型动物骨架。
  沼泽散布如同鲜绿的蛙皮。
  一个挑战的旅行者步行在上帝的沙盘
  
  河源
  一群旅行者手执酒瓶伫立望天豪饮,随后
  将空酒瓶猛力抛掷在脚地高迥的路。
  一次准宗教祭仪。
  一地碎片如同磷甲而令男儿动容。
  内陆漂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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